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://www.bookben.cn/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http://www.zaxsw.org/   新妇当家   作者:深北以北   招仆买婢      今岁春早,年节才过,北京城又接连飘了两场大雪,天地之间仍旧笼罩着一片清寒。卯初时分,天光将亮未亮,四下里一片寂静。   张秋萤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往软滑香暖的蚕丝被里钻了钻,下意识向外侧摸了过去,触手处一片凉滑,赶紧又缩了回来。   外屋值夜的丫头绿雪已经听到了动静,轻声试探着问道:“夫人,可是醒了?奴婢伺候你起来?”   张秋萤清了下嗓子,声音带着点儿将醒未醒的沙哑:“长青哥上朝走了?”   绿雪听到回应,起身挑起了外间层层垂地的攒花帘幔,小声回话:“嗯。走了好一阵儿了,夫人睡的香甜,老爷吩咐一切轻声,等您自己醒。”   张秋萤从被窝里蹭出来倚坐在床头,片刻之间便觉颇有凉意。她将蚕丝被往上拉了拉说:“开春了也不见暖,今儿好似又冷了。”   绿雪将帘幔拢好,从外屋的小炉上拎起一个小铜壶,斟出小半碗冒着热气的牛乳红枣汤,端到床前递给秋萤,这才回道:“是呢,夫人。外头下了一夜的雪了,眼下还没停呢。夫人要是先不起,奴婢再给您换个汤婆子①吧。”   张秋萤热热的喝了一口,觉得整个身子都舒坦起来,再问道:“长青哥出门时穿裘衣大氅了没有?”   绿雪微笑道:“穿了,夫人放心。老爷还用了些热粥小食,走时捧了暖手小炉。”她见秋萤似乎有些懒怠,便说,“夫人再躺一会儿?”   张秋萤又喝了两口牛乳,将小碗递过来道:“算了,不躺了。今日有事,晚了又要被二姐说。你熏衣吧。”   绿雪回道:“已经给夫人熏好了,用的新配的荷叶香草熏粉。”说完起身去外间熏笼上取了衣裳,示意一个等在外间的小丫头绿叶进来。   张秋萤一向自己穿衣,不习惯别人伺候,绿雪便动手去收拾床铺。新进来的小丫头绿叶捧着盛了温水的铜盆,等着秋萤过来洗了脸,又去梳妆台前将梳妆匣拉开,拿出疏密齿的两种篦子,等着给秋萤篦发。   每日起床后篦发是秋萤最喜欢的事情,以前是大姐二姐帮她,如今有丫头代劳。绿叶先用疏齿的篦子给她将头发梳顺,再一遍遍的用细齿篦子沿头皮篦发,最后再挽发梳妆。   梳妆台上一个扁平长方的小瓷缸里早就泡好了刨花水②,张秋萤乌发亮泽,长且柔顺,梳头的绿叶手艺不错,很快就将发髻盘了起来,最后再用细毛刷蘸了刨花水小心地将发髻定型。   张秋萤不喜欢那种高高顶起的发髻,那种发髻不仅梳着困难,定型费劲,还要插上满头珠翠装饰,顶一天下来脖子都僵硬发酸。因此她经常梳半月髻,满头乌发层层叠叠歪在左侧耳后,然后只要在发髻正面簪上金丝累珠并蒂双花,再在侧面插枝金钗就可以了。   镜子里映着一张素净明艳的鹅蛋脸,光洁饱满的额头,柳眉弯弯杏核目,睫毛长翘,鼻梁削挺,红唇润泽,拈起润口红脂轻抹一痕,便流光溢彩起来。   身后的绿叶刚刚给张秋萤插好金钗,此刻盯着镜中人赞道:“夫人天生好相貌,肤白无瑕,像剥壳后的嫩蛋白;口小唇红,上了胭脂就跟熟透的樱桃一般。”   张秋萤笑笑道:“你是没见过我小环姐姐,她生得才叫美呢。瓜子脸大眼睛,身姿窈窕,又会装扮。我家姐妹三个都是鹅蛋脸,还都没小环姐姐长得高,二姐说我是素净娇憨,人家是端丽明艳。”   说完见身后的绿叶似乎不太信的样子,便道:“下次回老家带着你去瞧瞧。”   这边刚刚收拾妥当,张宛如就派了丫头过来请朝饭。   这张宛如正是张秋萤娘家的二姐,眼下她们住的宅子位于京郊南小巷,坐落于一片甚美的园林之中,雅名“百花深处”,乃是姐妹二人的陪嫁。自张秋萤的夫婿柳长青正式入仕之后,便自二姐手中将宅子买了过来,大门口也换了“柳宅”的灯笼。但张宛如因着陪夫婿在京待考,中举后又一直在等职缺,便也一直住在这里。   今日朝饭主食是小笼包、水晶蒸饺、砂锅熬的鱼片粥;菜品是甜皮鸭,卤蛋,酱牛肉。张宛如见妹妹吃了不少,笑道:“你倒是个好打发的,从不挑嘴。”   张秋萤笑道:“二姐,青丛这丫头手艺不错,也惯知我们的口味,家里用着尽够了。你怎么想到要正经请个厨娘呢?”   张宛如漱了口,接过丫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,才回道:“青丛的叔叔虽是停云楼的大厨,她却不过耳濡目染会了些,未曾正经学过。长青哥如今在朝为官,保不齐哪一日就要在府上宴客,那些大人们五湖四海哪儿的都有,总不能次次从停云楼要厨子过来。家里备个厨娘,咱们也多些口福。我已打好招呼,让那牙婆③多带几个人过来挑,厨娘留两个,我们用一个,给铜锣湾爹娘那里送一个。”   张秋萤闻言笑道:“我看还是留三个吧,给大娘娘家里也送去一个,省的叫她挑理。大哥在洛县任上,鲜少归家,咱们总得帮衬着,要不爹那里就过不去。你若是送一个厨娘回去,爹肯定要送去那边,自己就用不上了。”   张宛如起身道:“说的是,就三个吧。”扭头问身旁的大丫头青梅,“牙婆什么时候到?”   青梅展开一直抱在怀里的银鼠毛斗篷,给她披好,边系着带子边回道:“说是巳时到。”   那边绿雪也连忙将手中的紫色毛裘给秋萤穿上。宛如看看天色还早,出言相邀道:“雪快停了,那牙婆一时半晌未必就到,雪中赏梅别有一番风味,一起去园子里走走?”   秋萤向外望了一眼,吩咐绿雪道:“去取我的毡窝鞋④来。”   宛如阻拦道:“不用去了,我这里有新做得的。”   两人换了毡窝鞋,接过各自丫头递过来的暖筒子套到手上。出去前秋萤又吩咐道:“不用你们跟着了,用饭吧,天这么冷,肚里没食儿也不好上差。牙婆要是到了,带到偏厅用茶,再着人去闻香阁找我们。闻香阁要是没有,大概就在暖房了。”   张宛如拉了她往外走,出门后才道:“怎地?三儿现在还往暖房跑哪?长青哥不说了么,这些活计都不让你做了,家里请了好几个育菜工,暖房出菜也挺好,你还跟着瞎操什么心?”   张秋萤将裘衣的帽子扣好,笑道:“二姐又不是不知道,我是天性喜欢摆弄这些,你和长青哥一下子什么都不让我做了,我整日闲的发闷。再说了,有些精细菜也不好交给他们侍弄。对了二姐,你还没看着,我秧的黄瓜长势极好,估摸着二月里就能上桌了,一会儿跟我去看看吧。”   张宛如点头道:“好,去看去看。不过,你刚说的还真是个事儿。我看咱们从老家那边寻个伶俐忠心的伙计或丫头,签卖身死契,调|教出来再把精细菜这摊子教过去。你呢,想养花栽菜你就去,权当陶冶性情,不想去的时候那边也有人顶的上来才行。你说呢?”   张秋萤琢磨了下道:“二姐说的是。这厨娘,菜把式⑤的,一样样儿来吧。家业大了反而事儿多了。”   张宛如甚有同感:“往前这下人们越添越多,该当寻个好的管家婆子。”说完不知想到了哪里,又笑道,“等三儿有了孩子,还得找个乳娘。对了,三儿赶紧要个孩子吧,有了孩子你就不觉得闲了。”   张秋萤脸有点红:“长青哥说我才十八,不着急,满二十再说也不迟。”   张宛如叹息道:“长青哥这是让秋棠早孕早产的事儿给吓着了,生怕伤了你身子。其实你如今的岁数要孩子完全行了,我和大姐第一胎都比你如今早,大人孩子不都很康健么。说到这里都想我家云笙和云芷了,他们跟你二姐夫回密云也有几日了,差不多该回来了吧。”   两人说说笑笑已来到闻香阁上,眼前的美景叫人呼吸一窒,不由自主同时歇了声。   这闻香阁建于池畔,四围梅林环绕,地势居高,恰可俯视一园美景。说是梅园,只是以梅为主景,间以苍松翠柏等客景,又以池塘小舟为背景。此时,风不很大,大朵雪叶缓慢地从天飘落,梅花绕水而栽,凌雪而绽,清冷中透着阵阵幽香。其中宫粉梅最多,花浓且密一片红粉;间有玉蝶梅,花瓣紫白如缀琼玉;红梅栽成一线,花开似火燃映池畔;数枝绿萼梅,花开不多,萼绿花白枝头抱雪,更觉清幽怡然。   两人一时无语,尽融于美景之中。大雪无声,簌簌而落,好生过了一阵子,张秋萤才舍得收回目光,低头笑了出来。张宛如扭头看她,只见她笑吟吟道:“二姐,刚才我算明白什么叫‘看傻了’。这般景色,真是夺天地之造化。我一想到这般美景是自家园子,就忍不住地想乐。”   张宛如也跟着笑,笑着笑着又有些伤感,她感慨道:“咱们能有如今的光景,真是与几位贵人分不开。停云楼的少一哥,还有柳公与长青哥,这些年多亏了他们提携襄助。这一园子的美景更是全出自柳公妙手,只可叹美景方成他便驾鹤西游,让咱们做晚辈的终身留憾啊。”   张秋萤闻言心下更是黯然,她自小与柳公亲近,早已将之当成亲祖父般亲切敬重,一时之间勾起无限回忆与悲伤,立刻便眼眶发热鼻头泛酸起来。   张宛如见引得小妹伤感,心中立刻懊悔起来,正想着寻个由头岔过话去,就看见小丫头绿叶擎了把油伞进了园门口。   张宛如赶忙扯了扯秋萤的裘衣,转移话题:“看来今日是看不成你栽的黄瓜了。你瞧那边,绿叶那丫头寻了过来,想是牙婆带着人到了。我们这便回去吧。”   张秋萤略略回神,小声应道:“嗯,回吧。待会儿二姐多费心。”   张宛如知道她沉浸在情绪中尚未全然出来,也不与她多说了,伸手挽过她的臂弯,姐妹两个相携着回了庄子。   快走到偏厅时,张宛如问随在一边的绿叶:“她们来了多少时候?牙婆带的人也在偏厅候着吗?有几人?看着可都还沉稳规矩?”   这张宛如虽已成亲生子,但公婆尚在,还未当家,因此下人们都称呼她“少夫人”。而张秋萤虽是过门不久,但柳长青与父不和,目前几无来往,柳公又已仙游,因此秋萤是新妇当家,下人们都是唤她为“夫人”的。   绿叶听到张宛如问,庆幸自己刚才多看了一眼,连忙谨慎地上前回话:“回少夫人话,钱婆子共带了六个人过来,模样都还周正,有两个很是出挑,这两人是缠了足的。青梅姐给钱婆子看了座儿,其他人都站侯着。我奉茶之后才去的园子,也偷眼瞧了,这六人都很规矩,站的纹丝不动,可看着又不觉得扎眼。啊,对了,只那两个缠足了的看上去似乎不太一样。可究竟哪里不一样,我琢磨了半晌,又说不出来。”   张宛如却似心中有数,哼笑一声问道:“可是觉得她们不太像伺候人的丫头?”   绿叶小声“哎呀”了一句,忙回道:“是了,少夫人这一说,我立时回过味来了,正是如此。”   张秋萤听了这话,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:“这钱婆子想的倒是挺多。”   绿叶有些不太明白,想问又不敢插嘴。张秋萤见她那抽抽探探的纳闷劲儿,倒是心下没那么不自在了,只是语气还是有点不自然:   “那两个可不是预备着来当丫头的,是想着伺候爷们呢!”   招仆买婢   .   张宛如和秋萤刚拐进偏厅,青梅立刻就迎了过来,只是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。那原本坐在杌子上喝着茶的钱婆子,小脚紧迈居然一阵风似的刮在了青梅前头,脸上笑容满面,嘴里招呼着:“钱婆子来给两位夫人请安啦。今日雪叶子刮得还挺紧呢,夫人可不好在外面久待。纤纤,苏苏,你们过来伺候着。”   张秋萤也微微笑着,扯了下二姐的袖子,又递了一个眼色给青梅,制止了她过来伺候,这才开口客套:“没料想天公不作美,倒劳烦钱婆婆大雪日跑一趟了。”   搭话间那纤纤与苏苏已经袅袅婷婷地走到了跟前,各自低下身子娇柔地行了个礼,低回婉转地报上了名字:“纤纤/苏苏伺候夫人。”   宛如与秋萤点了点头,两人赶紧起身过来帮她们解下裘衣,抖落雪沫子,又将绿叶刚拿过来的暖手小炉递到她们手上,接过来暖筒子交给绿叶。   宛如与秋萤行到厅中主位上坐下,青梅递来热茶,两人喝了两口暖了下身子,并没有急着开口。钱婆子也重又坐在了杌子上,也并没催促的意思。   因着如今是柳府招仆买婢,秋萤自然要主事,因此沉了一会儿后便出言相询道:“日前托钱婆婆寻几个手艺好的厨娘,可就是今日带来的这几位姑娘?”   钱婆子立刻喊了另四个姑娘过来见礼,然后说道:“回夫人话,这几个都是自小就培养的厨灶管事,油炸蒸酥,几大菜系,各有手艺。老婆子知道府上有园林,特意挑的既懂烹调,又懂蔬果的人带来给夫人相看。”   张秋萤点了点头道:“劳你费心了。”然后又对厅下站着的四个厨娘道,“得钱婆婆这样夸赞,想来你们都是有手艺的。这么的,家里材料都是齐的,让青梅带你们去厨下,就拣拿手的做上几样,是好是坏一尝便知。一个时辰为限。”   说完又招过青梅来低声细细嘱咐了几句,青梅连连点头,带着那四个厨娘自去准备。   这时候宛如开了口:“钱婆婆,这另两位姑娘想来不是厨娘了,不知道又有什么手艺?”   钱婆子略带尴尬地笑了下,这才道:“回宋夫人话,这纤纤和苏苏是从扬州远道来的,虽不懂厨艺,但还懂些妆粉螺黛,会下围棋,能摸骨牌,老婆子想着若能得两位夫人青眼,留在身边伺候,或许能给夫人解闷,就是她们的福气了。”   扬州来的,听到这里张宛如心里已经明镜似的。确认了眼前这两位,就是大大有名的扬州瘦马。要说她们也是可怜人,乃是贫户家的闺女,为了生存卖与那养瘦马的人家,其中眉清目秀的胚子便自小培养,上等姿色的吹拉弹唱,琴棋书画无所不会,长成后多半成为官员富户的妾侍;中等姿色但头脑聪明的,也教着识文断字,记账理事,将来协助富户主母当个管家娘子;下等资色的就只能学学刺绣女红,果品厨艺,去伺候人了。这纤纤与苏苏,虽看着不像上等姿色的,但绝不是下等姿色就是了。   但钱婆子刚才的话里话外,可没有让她们来做管家娘子的意思。   张宛如看向秋萤,秋萤也正瞧向她,姐妹俩眼色一对,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。   钱婆子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宛如与秋萤的动静,此刻见她们似乎不想留人的样子,赶忙抢先出声道:“如今正有一个时辰的空闲,外头雪又不小,两位夫人想必也闷得慌,不如叫纤纤和苏苏给唱个小曲儿解解闷吧。”说完给她们使了个眼色。   苏苏正要上前,却被纤纤拽了一下,犹疑着停下了。纤纤立刻前行一步站了出来施礼道:“纤纤献丑了。”说完便开口唱了起来,那声音婉转清丽甚有缠绵之意。   “蕊嫩花房无限好,东风一样春工。百年欢笑酒樽同。笙吹雏凤语,裙染石榴红。且向五云深处住,锦衾绣幌从容。如何即是出樊笼。蓬莱人少到,云雨事难穷。”①   张秋萤直听的红头涨脸,将茶杯往桌上一掼,说话都有些哆嗦:“住、住口!污言秽语,有碍清听!拿这里当什么地方!”   张宛如面色由红转青,拍案而起道:“你这老不休的虔婆!领了些什么腌臜货色来羞辱我们!给我滚出去!”   那钱婆子不识字本听不懂曲意,但一见二人脸色立刻明白了过来,忽然几步冲过去,啪一个大嘴巴子甩在了那纤纤脸上,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:“你个小贱蹄子!竟然自作主张砸我的脸面!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绕的什么心思!我告诉你,既然好路你不走,我今晚就把你卖去青楼!”   那纤纤被打得脸一歪,嘴角有血丝溢出来,神色间却一丝惧意也无。   张秋萤怎么也没想到好好地挑个厨娘也能闹到这种场面,心中大气,随手又拿起桌上的茶盏劈手扔了过去,喝道:“来人啊,给我叉出去!”   偏厅里这番动静,早有知机的小丫头跑去叫了几个家丁过来候着,此刻听到秋萤的喊声,立刻闯进了门去,叉了那钱婆子就往外拖。那纤纤与苏苏自然也赶忙跟着。   那钱婆子犹自喊着:“两位夫人息怒!息怒啊!我与那个贱婢有过节,她这是要害我啊!”   秋萤气得胸口发闷,哪里还听她掰扯,忽然想起来厨房里还有四个,连忙对着身旁的绿叶道:“叫人去把厨房里那四个也给我一起轰出去!”   绿叶领命正要往外走,偏厅外面忽然响起了柳长青略带清冷的声音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绿叶一听老爷回来了,连忙加紧两步走了出去,嘴里回道:“老爷,这婆子带了人来闹事!”   柳长青抬眼看了下那钱婆子身边的纤纤与苏苏,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带了两个弱女子来闹事。但他心里记挂秋萤,不欲多说,只问道:“夫人呢?”   秋萤听到柳长青的声音,也已经走了出来,连忙出声搭话:“长青哥,你下朝了?”   柳长青见她无恙,这才放下了心。   那边钱婆子省得是家主回来了,心思一动,立刻转眼瞧去。   只见眼前之人约摸弱冠年纪,俊朗秀逸,相貌堂堂,此刻朝服未脱,双目精光暗蕴,流转间自有威严。   钱婆子本有些惧意,但想到眼下情景,怎么地也想再争上一争。当下心念电转,想这年少有为登科入仕之人,十载寒窗一朝风光,哪个不想着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?只要自己小小暗示一下,说不定就有转机出现。   当即这钱婆子就又喊起冤来:“柳老爷,老婆子冤枉啊!我是诚心诚意带了厨娘来给府上挑选的,这两个丫头因着是从扬州过来的,我想着或许夫人们会觉得新鲜,就一并带了来。哪想到纤纤这个小贱蹄子记恨我,故意唱些淫|词|艳|曲惹得夫人生气。请柳老爷向夫人说个情,不要跟老婆子一般见识。”   张宛如此时也早走了过来,闻言怒道:“住口!你们之间有什么勾当于我们何干?我们不过是要延请厨娘,合着就该着让你们大闹这么一场?”   柳长青已然心中有数,他见秋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显然动了气,心中自然懊恼,看向那钱婆子的目光便多了些冷意。那婆子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,一触到那目光竟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声。这一下子四下里忽然沉寂了下来,都等着柳长青发落。   柳长青冷哼一声道:“平白无故,闹我府上,扰我内宅。所荐送下人,口出污秽,今幸未留下,否则岂非辱我家声?你这婆子其心叵测,岂能轻饶?”   说罢向那叉人的家丁道:“送去顺天府衙,交给柳大人处置。”   那婆子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,早已呆了。   秋萤闻言也是一愣,似乎是没想到竟要将人送官。她素来心软,便想着出言相劝一二。   柳长青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,上前一步拉过她手,轻声在她耳边道:“秋萤莫理这事,我自有道理。”   招仆买婢   .   张秋萤与柳长青成亲之后,将宅院又扩建了三四进,各进主房厢房合围成院,分别取名为报春、挽夏、味秋、凌冬。四院再往深处便是内宅,称为四时院。   这偌大的宅子自然需用更多的仆从奴婢,虽然这几年也陆续添了些人手,但还是不很够用。这不前几日想找几个手艺好的厨娘,没想到反倒惹出了一肚子闲气。   那被送交府衙的钱婆子,经查证根本就没有被牙行登录在册,她在苏杭一带名声不怎么好,因着吝啬便舍不得花大价钱培养瘦马,又贪财总将凑合着调|教出来的往高价上卖,渐渐地失了信誉,在当地混不下去了,这才想着要到京城来活动一二。   京中多皇亲贵胄与名门望族,这些大户人家都有来历清白、用着相熟的牙婆来提供下人,她根本插不进脚去。那日正在牙行里打听登录造册的程序与花费,正巧碰上了张宛如派过去的青梅,凭着一张巧嘴连奉承带自吹的揽下了提供厨子的机会,却没想到因为纤纤的倒戈反算将事情搞砸了。   要说这纤纤跟钱婆子之间倒还有些故事。   这纤纤与苏苏本是正经的瘦马出身,乃是钱婆子花了不少银子买来,专门为了打开京中局面的。这二人都是介于上中等资质间的,最后出路如何端看自己造化。   那纤纤虽然看着柔顺其实是个心气儿高的,先前在扬州本来借了一个瘦马花魁的光私底下搭上了一个大盐商,正想着加把劲坐实了名分,没想到被钱婆子横插一脚弄到了京城。   既然来了京城,就更想着进个好人家了。这南小巷百花深处柳府的底细她早打听清楚了,知道当家人叫柳长青,在朝中任了个从五品的文官,要说这官职似乎不低了,但眼下可是在京城。   再说了听说主家只是要寻个厨子而已,并无意要纳妾侍。因此这纤纤早就跟钱婆子过了话,声明跟着她走一遭充充门面可以,能不能留下,还得看那家的底子。   待得进了柳府,但见宅院不小,一进连着一进,但仆从奴婢却没见着几人,对这个主家心下早已不甚满意,等再见到青梅与绿叶,这等算是近身服侍主子的高等丫鬟,还得亲自去沏茶、寻主人之时,早就拿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留下。   至于钱婆子发怒时威胁的那送往青楼的话,她心里一丝也不发怵,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她的摇钱树,送去青楼无疑是贱卖了,钱婆子也就嘴上说说罢了。   这件事儿可算青梅办事不力,张宛如也觉得面上无光,因此一直关注着,托人打听了出来钱婆子的底细。得知缘由之后,不由得心下更气,心想这钱婆子是把柳府当成了没见过大世面的地主老财,能坑就坑能骗就骗。   而张秋萤那里,对柳长青将人送官的事情,略有介怀。缠着柳长青问了两次,柳长青磨不过她,就招了。原来这乃一石二鸟之计,一来教训了那钱婆子,传到牙行那里也好叫那些三姑六婆心里有数,日后柳府有所需不至于怠慢了;二来特意将人送去顺天府衙那里,正好旁敲侧击地告诉柳大人,我疼我媳妇儿疼的紧,谁让她不舒服我就让谁不舒服。   张秋萤心里虽然对这次的事儿略有窝火,但一听了这话,登时心里甜如蜜糖,将那小小的不快放了过去。   但这事儿倒是给秋萤提了个醒,她有心将宅子里所需的人手一次添齐。这天夜里围着被子与柳长青细说了打算。   柳长青仔细听完她的诸般盘算,心下忽然有些歉然,他略不安地道:“秋萤,惯知你不喜欢操心这些,却还要叫你受累。其实我无甚官瘾,这差当不当我根本不在乎。”   张秋萤偎进他怀里道:“长青哥不用自恼。我既然做了柳家的媳妇,该操心的事情自然要操心的,虽然比不得做姑娘时轻松,但也不至于做不来。不过就是需要辛苦一阵子,将家事摸清捋顺罢了。等到找到合用的人手,我根本就无需事事上心了。”   柳长青搂着她,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,又托起她的小脸在唇上啄了一口,琢磨了一下又道:“我是真心不想做这朝官,每日里无所事事,倒有些沽名钓誉之徒,卯足了劲儿的寻圣上的错处,然后上折子折腾。在我看来,还不如靖远兄那般在地方上,倒容易有些作为。想我年少时憋着一股子劲儿,总觉的壮志凌云抱负难羁,如今真个儿入了仕,却深觉不过一潭浑水而已。”   张秋萤在他怀中坐起来,左右歪着脑袋反复审视柳长青的眼睛,似乎是想看明白他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实意。   柳长青见她那般模样,不禁笑出声来:“我们夫妻帐间说些私密话儿,难道还存心诓你不成?”   张秋萤却并没有笑,她面上的神情颇复杂,想是心里纠结难解。柳长青关切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莫非你觉得男儿当志存天下,希望我能留任?”   张秋萤摆摆手,咬着嘴唇,眼神有些飘渺。柳长青知道她正在认真思索某事便不再出声打扰,只静静等着她开口。   过了有好半晌,秋萤泄气般地叹了一声,无限委屈地瞄了柳长青一眼,问道:“长青哥,我该怎么办?”   这话倒叫柳长青心下一慌,赶忙问道:“莫非秋萤是遇到了什么难事?为何不早与长青哥说?”   张秋萤看他着急,连忙整了整神色,这才小声说:“长青哥,常听人家说伴君如伴虎,在朝中为官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。回想史书所载,就算是忠臣良将,一代代肝脑涂地,最后也未必有甚好下场。运气不好的丢了脑袋,留着命的也大多晚景凄凉。两年前你在邱状元手下做事,那时候没级没品的还好些,到你真正入了仕,我心里其实很是忐忑难安。”   柳长青叹了一声道:“怪不得这一年半载,我瞅着你消沉了许多,不似往日般爱笑爱闹,我与宛如谈过此事,她说可能是结了婚你有些转性。不想却都是为了我的缘故。”   张秋萤有点扭捏,脸上也有点红,似乎有些话不好出口,可看着柳长青望向自己的殷殷目光,终于咬牙说了出来:“其实,我还一直揣着个小心眼。据我所知,这只要是个官,就免不了三妻四妾,自从大哥在洛县升任知县后,当地商贾富户就不停的孝敬妾侍,又不好一直推拒,最后也只得留了两个。好在大嫂生了儿子,正妻的位置还是不可撼动的。”   柳长青捏捏她鼻头道:“世风便是如此,靖远要在当地打开局面,不好次次抹了人家面子,强龙不压地头蛇。话都说到这儿了,我就招了吧,其实也早有人要送美姬瘦马拉拢我,不过我已断然回绝,并声明谁再提此事就是要找我麻烦,休怪我无礼。后来也便安生了。但这都是因为我根本无意参与党派之争,也不在乎是否加官进爵。靖远早就有心走这仕途之路,这些都是意料中事,在所难免。”   张秋萤说了这好一会儿话,略有些口干,柳长青坐正身子扬声道:“外间谁在守夜?”   外间丫头连忙答腔:“老爷夫人,奴婢绿雪。”   柳长青问道:“外间铜炉上可煨的有汤?”   绿雪回道:“有。今儿个备的是雪耳乳鸽汤,奴婢这就送来。”   张秋萤喝了两盅热汤,又换了个汤婆子,身子暖和起来。绿雪见他们似乎并无睡意,就又送了两盏热茶与两碟干果过来。   等绿雪退出去,柳长青便拿起小铜钳剥松子,将松仁儿堆在一旁,好叫张秋萤捏起来吃。秋萤又拉开了话匣子,就着前言说:“其实成亲的时候,娘亲私下给我透了个话,就是说为妻不可善妒,说长青哥你将来若是入仕又受到器重的话,保不齐就有大官赠送你妾侍,这是连推都不能推的。可是我只要一想到长青哥会对别的姑娘好,我就……”   秋萤说到这里,心里越发酸涩,一时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好。柳长青默默拍拍她肩膀道:“秋萤想多了。长青哥早就对你承诺过,天上人间只你一个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   秋萤垮下脸,卷翘的睫毛扑闪了两下,叹气道:“难就难在这里了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啊!我自己是不想让长青哥在朝廷中做事的,个中道道儿太多,整日在里面参详,哪里还能过快活日子!可柳大人是一心要长青哥入仕的,他与我们虽尚未直接往来,因着你如今的身份,节礼年礼都还是有往来的。如此缓和下去,等我为柳家添个一儿半女,当有重聚天伦之日。若是你就此辞官,柳大人不知会多么生气。”   柳长青伸手掩住她口,眼中忽然掠过一丝痛楚:“秋萤,你顾虑得也太多了。自我生人,未得过他一日养育,如今我要怎么活,也不用他横加干涉!我肯与他节礼来往,乃是念着‘百善孝为先’,他毕竟是我生身之父。再者希望将上一代的仇怨,在我们身上了结了,日后两家莫生事端。如今我已成家立业,柳宅内下人们都喊一声‘老爷’,可不是他府上的‘少爷’!这家里你我说了算。”   秋萤怕他再生些闲气,马上转移了话题:“这么说,长青哥你已决定辞官了啊?朝廷能放人吗?”   柳长青和缓了语气,柔声对她说道:“这个你不用担心,邱状元知我心存退意,所以一直让我不要引人注目,即使有些事我来定策也是由他出头。他眼下乃是吏部侍郎,正管着官员任免这事儿。头两年倭贼进犯李朝,我朝因此也多生波澜,多事之秋他立足未稳,我帮了把手。如今一切太平了,我若要走,他想必不会强留。”   秋萤脸上渐生笑意,直到眼睛都眯成了弯月,再也掩饰不住情绪,喜道:“真的么长青哥?你真的要辞官不干了?好,我保证,你跟着我比在朝中更有钱途!”   柳长青见秋萤终于恢复了往日性情,心下大安,抬手弹她额头:“净瞎说八道,跟着你能比在朝中还有前途?我却不信了!”   秋萤咧嘴笑道:“哈哈!我说的是银钱的钱!别的不敢说,你跟着我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,享尽清福!”   柳长青也憋不住笑了出来:“你这词儿怎么听着这么新鲜!倒像是些纨绔子弟的口头禅!”   至此,秋萤这两年强自憋出来的稳重劲儿全告溃散。   她只是河湾里的一条小鱼,快活自在,无忧无虑。江海虽大,风浪却急,即使她斗过艰险变成大鱼,也难保不被渔翁收了过去。   故人重聚   .   柳长青辞官的事情果然未遇到什么阻碍,只是邱状元说他终于得偿所愿独善其身了,非要扰他一顿酒喝。此节令百花深处园子里梅花开得正好,柳长青早有心要邀友同赏,自然是痛快应下了。   既然要与友同乐,自然是多多益善。与邱状元打过招呼后,柳长青又给同在京中的好友何少一与郝世进也下了帖子。   定下日子后,百花深处就忙了起来。柳长青如今赋闲在家,也兴致勃勃的帮着秋萤预备。   赏梅的最佳地点自然是闻香阁,合计着邱状元下朝后过来已近黄昏,就主要做了晚上的安排。   这闻香阁共有两层,飞檐斗拱,甚是美观。此刻着人又刻意收拾装扮了一番,上下两层廊檐下都挂上了一整圈的红灯笼,更添雅致。   那观梅的露台很大,用大红的厚毛毡子四面合围起半人多的高度,里外放着裹着红毡子的多阶脚踏,便于进出。当中置一个半大火炉,上面一只老铜锅,也早备好了精炭。炉子四围的地面铺好了厚毛地衣①,上置几个厚蒲团当坐具。如此落座时挡风遮寒,站立时又可尽情观梅,最好不过。而如今春寒料峭,池冰尚覆,薄雪未消,也正适合进些热食。   眼下这时令气候,肉食不算稀罕,鲜鱼鲜菜才是有银无市的稀罕物。这百花深处有育菜暖房,皇宫内冬季的菜蔬几乎全部由此供应。因此,嫩豆苗、豆芽、菘菜、菠菜都是有的,再加上晒干存起来的蘑菇、山木耳等等,尽是够了。这荤菜嘛,却是另有打算的。   马不停蹄刚布置个差不多少,约定的日子已然来临。   这先到的自然是停云酒楼的东家何少一,他与张家颇有渊源。一则他的弟弟娶的乃是秋萤的大姐,二则张家之所以会在南小巷置地种菜,也是因为他先一步将酒楼开到了京城里。如今停云酒楼在京中赫赫有名,日进斗金,他自然也就成了一富贵闲人。   前些年,何、张、柳三家守望相助,一点点将生意做大,将日子过好。吃过官司也栽过跟斗,最后终于斗倒了横行一方的菜霸,成为皇城御用的菜商。这之间的诸多事端全部化成细密的蚕丝,将这群意气相投的年轻人紧紧地缠绕成茧。如今茧破蝶出,各自有成,也算是留下了一桩美谈。   不过,这何少一到的也忒早了些。彼时天光还未大亮,长青秋萤刚刚用过朝饭。恰好宛如的丈夫宋明诚昨日里也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京,一家人正围坐着闲话。何少一也不用通报,直接到了四时院,问清楚了他们位置,一路便进了正厅。   人未到声已先至,何少一扬声喊道:“我从南边归来已十日有余,怎地你们现下才想起我来?晚了晚了!要罚要罚!”   话声落下,这才见着了人影。   只见他容长脸庞,眉飞入鬓,眼带笑意,唇角微弯。头束莹白玉冠,身着绛紫锦袍,脚踏皂色高底棉靴。金丝银线绣成繁复花纹的腰带上,一侧缀着一个别致的七彩葫芦络子,另一侧缀着一方色泽通透的玉佩。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,神采奕奕。   张秋萤素来与他交好,此刻早已笑容满面站起身来,喊道:“少一哥!”   张宛如也笑起来:“何大哥到的最早!不枉我们一通念叨。”   小丫头宋云芷也奶声奶气的招呼着:“何舅舅!好吃的!”   何少一哈哈大笑起来,挥手让后头跟着的随从将礼物都呈到了堂前。然后一把抱起云芷来捏着她的小脸说:“你这丫头,怎么这么随你小姨!净想着要好东西!”   柳长青与宋明诚也微笑着迎上前来。柳长青还想着他刚进门时的埋怨,回他道:“回来十余日了,你怎地没送个信过来?我还是向何大人打听了,才知道你已回京,要不然帖子都不给你下。你倒好意思责问起我们来了!”   宋明诚接过云芷来抱在怀里,也说道:“没想到你在南边一待就是快半年,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,今日真要好好聚聚。不,干脆你就住段日子,长青秋萤新起了好几进宅子,随你挑了住。”   何少一正要接话,一只小手伸到了眼前,抬眼望去正是秋萤,他只得先问道:“秋萤这是找我要账?难道我欠了你银子没还?”   张秋萤扭过头去不看他,只对着柳长青道:“长青哥,好像有人要在咱家白吃白住不给钱。”   柳长青拉下她手道:“秋萤莫怕。好像那人一身装束配饰就颇值些银子,我们且等他睡熟了拿去当了,以作房资。”   何少一扼腕叹息,一脸愁苦:“二位东家,且容我以劳力做工来换点吃食住处,大恩永记于心。”   宋明诚笑起来:“少一你入戏倒快,且由他们胡闹,莫要答腔理会。”   何少一忽然正经起来,叹道:“我是真的要在这里躲一阵子。我刚回来就被我爹抓回了府中,逼着我成亲哪!这次要不是邱状元和长青都跟他过了话,他还不能放我出来呢!”   柳长青拍拍他肩膀道:“不能白叫你早到,走,我们去闻香阁说话吧。”说完又扭头招呼宋明诚一起。   宋明诚摆手道:“你们许久不见,先去聊聊,我与宛如晚点儿过去,我这不刚从密云回来么,有些事与她说说。”   柳长青与何少一自园中一路行来,驻足看了好一会儿的梅花,待到在闻香阁中坐定,秋萤也带着绿雪捧着果品吃食过来了。   今日虽天气晴好,但清晨仍旧冷得紧。两人没去露台,在阁中关了门窗叙话。等喝过了两盏热茶,围着炭炉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。   何少一耸耸鼻子嗅了一会儿,笑着问秋萤道:“我说怎地关了窗户梅香还如此馥郁,原来是你在熏香。这闻着与市面上的梅香粉不一样,似乎更清冽些,闭眼感受下,真有股雪中寒梅的冷冽香劲儿,这又是你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?”   秋萤心下得意,嘴上倒谦虚着:“加了点儿莲心粉与薄荷叶而已。”   何少一不客气地道:“还有多少?给我包一些带走。”   秋萤撇嘴道:“还总说我惦记你的好东西,你还不是一样?”   柳长青拎过茶壶又续了茶递给他,语气颇诚恳地道:“少一兄,其实今日我有些心里话要与你说,至于你爱听不爱听我也顾不得了,正所谓不吐不快。”   何少一与秋萤都端正了神色。秋萤歪过头去看着柳长青,长青并没跟她先提过什么,因此听了此言她心里既好奇又有点担忧。何少一却似想到了什么,撇撇嘴道:“你不是要劝我成家吧?”   柳长青亦是面上一肃道:“正是。你且安心听我说说缘由。”   何少一坐正了身子,摆出倾听的神色。秋萤也坐到了炭盆边,拿着火拨子将炭火弄得更旺了一些。   柳长青低头略思索了一下,淡淡开口道:“少一兄,其实我很知你心。你记忆中的赵莹就好比我的秋萤,我叫你放开旧事且往前看,未免说得太过轻松了。所以我不想就这点来劝你。”   “今日,我主要是想说说你,站在挚友的立场。其实,你生意兴隆,银财无缺,素日里鲜衣怒马,锦服华车,自由自在。像这次南方之行,一去就是半年。似乎生活甚是美满。但是我却觉得难过,因为这些未必是你真正在意的。我与秋萤都真心的盼着你心里畅快日子舒服,但有些东西并不是靠着外物享受就能弥补得了的。”   “再怎么说,你最在意的那个人,已经不在了。关于成亲这件事,我并不想急于一时让你尽快办了,而是希望你能再次遇到可心的合意的,这也是这几年我与秋萤不曾与你深谈相劝的原因。但是如今也甚有几年了,我看得出来,你并非是没遇到,根本是从内心里抵触。即使遇到个不错的女子,你似乎也没有那个心思了。”   “我觉得你得多为令尊考虑。原本少扬与你都在老家密云,何大人在京中任职,与你们聚少离多。你们两个又都是无心仕途的,中了秀才后就不曾再入场过,何伯父已经甚是宠爱你们了,不曾逼迫过什么。也好在你们都将酒楼经营得有声有色,安身立命毫无问题。如今你既然来到京城,也住回了京中宅邸,二老见你总是孤身一人,为人父母怎能不为你忧心!”   “说句僭越之语,令堂乃是继室,虽待你不错,但总与亲生有所差别,凡事不好狠管,尤其你又已长大成人,万事皆有主意,不好太逆了你意,这才放任了你这许多年。如今何伯父年事渐高,你是嫡长子,你的孩子就是长子嫡孙,他能不盼着么。毕竟家里下人再多,伺候得再好,都没有含饴弄孙来得快活。”   何少一将茶饮尽,默默道:“长青能与我说这些话,才是真正的亲近之人。只是这些道理我如何不知?我也曾想试过,只是不知怎地,心里就似刻了个模子般,遇到的觉得差不多的女子,往里头放放,都不合适。别的不说,就说莹莹之妹赵筱筱,其实她与莹莹在样貌、性子上多有相似,但我就是做不到!”   说到这里,他亦是无限苦恼。   秋萤又添了几块银炭,琢磨了一会儿,忽然开口道:“少一哥,你心里不是刻了个模子,而是筑了个笼子。别的姑娘不是放着不合适,而是根本进不去。筱筱肯定是不行的,因为她跟你这个笼子有关系,你一见着她,只能让你的笼子更加的牢固,更加的无缝可钻。”   秋萤抬起头,大眼睛水濛濛地盯着何少一道:“少一哥,秋萤有时候真为你难受。我不怕你心里有笼子,我只怕你笼子里有心。”   故人重聚   .   张秋萤的一句话让何少一心头一震。   笼子里有心,笼子里有心,笼子里有心!   他呢喃重复着这句话,惨然笑道:“秋萤犀利,直击我心。细细想来,自从莹莹去了后,我哪儿还有心?既然我已无心,却还要活着,又为了什么?”   他又转头看向柳长青道:“长青说的也在理,我没有与莹莹同去,自是挂念着父母兄弟,我既挂念着父母兄弟,又如何让他们这般为我操心?”   张秋萤知他遭当头棒喝,心中微现空隙,正是劝说的大好时机,立即趁热打铁道:“少一哥,其实何伯父并非急在一时之人,他只怕你一世都是这种态度,不得已才逼迫于你。我想只要你与他恳谈一番做个约定,言明或一年或两载,总之期限内如没遇到自己合意的,便一切听他安排绝无二话。如此,他必然不会再迫你了。”   何少一讶异道:“为何秋萤又说一年两载?”   柳长青此时啜了口热茶,插言道:“少一兄还没明白吗?秋萤并非是耍什么缓兵之计,而是觉得你已看开,笼子由心外转向了心内,虽然固守心内一角,但父母兄弟友人等皆能有所位置。既然心锁去了,就未尝不能遇到合意女子了。这岂非比单纯接受双亲安排更好?”   何少一低头沉思片刻,再抬头已笑的云淡风轻,他揭过话题道:“你们放心,此事我定当回事好好考虑。倒是你们两个,成亲已有段时日,还没有好消息么?我等着做干爹都等着急了!”   这话题敏感,张秋萤略感羞臊,却仍落落大方道:“正好少一哥你帮我说说长青哥,我娘亲与大姐二姐都催过我,就长青哥不着急,我知他是对我秋棠堂姐早孕早产的事儿心有余悸,但她那时才十四,我如今都十八了……”   何少一拊掌哈哈大笑起来,眼睛都有些湿了,冲柳长青道:“看了没?秋萤着急了,我说长青啊,避子汤什么的也不宜长用,药石自有三分毒性,你呢就加把劲儿,早点儿让她如愿吧!”   张秋萤再大方也受不住了,脸红似火,哼一声站起来道:“什么正经话到你嘴里转一圈就变了味儿,我去拿笔,回来封了你嘴。”   待秋萤走出闻香阁,何少一转头看向柳长青道:“这封口不都是用银子么?你家这是何典故?”   柳长青难得地脸也热了起来,咳嗽了几声正想转移话题,何少一继续道:“这惨遭封口之人,莫不就是长青你吧?哎?你倒与我说说,你说了些什么轻薄话得罪了秋萤?”   柳长青恨恨瞪他一眼道:“怎地从南边回来,越发油嘴滑舌起来?这也就是秋萤与我才这般让着你,换了宛如定骂你个狗血淋头!”   何少一耸耸眉毛道:“换了别人我还不说呢!”   柳长青又给他续了一杯茶,整了整神色说道:“这朝中党派争斗,何伯父深陷其中,你行事多加小心,莫要叫人捉了什么把柄痛脚,连累了他老人家。”   何少一也正色道:“这个我自然省的,少扬我也早嘱咐过。我爹他未迫我与少扬入仕,其实也是厌恶了这明争暗斗,不希望我们搅合进来。”   柳长青忽然叹道:“这便是人与人的差别。令尊如此为你兄弟着想,实在叫人感动。不像有些人,巴不得拉子下水,好多个帮手。”   何少一劝道:“人与人想的岂能一样?也许柳大人觉得那样才是对你好呢!”   正说到这里,闻香阁的门又开了,张秋萤探头进来喜道:“世进与冬儿姑娘到了!我要带他们两个去梅林走走,你们是跟着呢?还是要继续说话?”   柳长青起身道:“世进既然到了,我自当去迎一迎。这人不用管他,自便就好。”   何少一却也跟着起身了,笑嘻嘻道:“既如此,我就自便跟去。与世进也好久未见了,当去看看。”   郝世进与丁冬儿正站在一株宫粉梅下说话,柳长青当先招呼一句道:“世进,许久不见了。”   郝世进转过身来。   墨绿色锦袍上用暗金线绣着大朵的云纹,狐狸毛领的银色披风映着他面色如玉,黑眸如漆,正是一个即将到束冠之龄的翩翩少年。   郝世进唇角牵出一抹笑意,回道:“许久不见,长青。”眸子一转,又低声招呼了句,“秋萤。”   丁冬儿低低咳嗽了两声。   郝世进目光一转,继续道:“何大哥到的真早,我还以为我与冬儿会是最先到的呢!”   何少一深呼吸一口,笑道:“如此美景,我自然是着急来赏了。世进来的也不迟啊。”   张秋萤上前一步道:“少一哥,世进,长青哥,你们是阁内叙话还是在外赏景?我想带冬儿姑娘先去阁内暖和暖和。刚听她有点咳嗽,我叫人炖几盅冰糖雪梨给她喝喝。”   郝世进道:“我倒是想在园内走走,冬儿你与秋萤去吧。”   丁冬儿却犹豫了下道:“这梅花开的正好,我也想在外走走。”说完对秋萤笑道,“前两日忽然落雪,我有点着凉,现下已无碍了,秋萤不必忙了。原本世进就怕我再反复不想带我出来,眼下好容易来了,我可不想错过这般美景。”   郝世进看着她道:“刚才你不还说身上冷么?”   丁冬儿神色间有些扭捏,也不说话,只抬眼似嗔似怨地飞快瞟了郝世进一眼。   郝世进有些莫名,秋萤却笑了起来道:“世进真是傻瓜,抱抱就不冷了。”   丁冬儿晕生双颊,立刻不依了,跺脚道:“秋萤你又消遣我!”说罢便来追她。秋萤早就防着呢,立刻绕着梅树跑起来了,嘴里继续玩笑道,“冬儿姑娘,要想不冷还有个办法哦,跑跑就行了。来,你捉到我我就给你赔罪。”   丁冬儿追得更紧,嘴里道:“好啊秋萤,这是你说的。为你最后一句话,我可拼了!”   郝世进愣了半晌,回过神来道:“秋萤还是那般脾气。”   柳长青笑应道:“是呢。”说完转头向着何少一道,“早前你还劝我早点生子,看吧,这丫头玩心犹重,可有当母亲的样子?”   何少一看了柳长青一眼,笑的颇有些意味深长。柳长青迎向他的目光,并不言语。何少一最终笑着摇了摇头,看向郝世进道:“世进就快束冠了吧?”   郝世进转回目光,回道:“就在明年。”   何少一笑道:“那与冬儿姑娘的好事也近了吧?”   郝世进沉了一会儿,抬头缓缓道:“就快了。到时候一定请何大哥来吃酒。”   何少一摸摸下巴道:“一定一定。”   柳长青见秋萤与丁冬儿跑得远了些,便道:“我们也别呆站着了,边走边看吧。我还藏了好东西给你们。”   说完自怀中摸出三个半掌大的扁质银酒壶,递过去道:“尝尝?这里装的乃是江南来的贡酒,邱状元登科那载得了赏赐,分了我一坛,我埋在梅林三年了,昨日才挖出来。”   何少一与郝世进都接了过去,几人边行边赏梅边饮酒,好不恣意。   郝世进凑近一株绿萼梅细赏:“这绿萼梅花,花瓣润白中透着丝丝浅碧,竟像是冰玉琢成的一般,花香似乎也较别个更清冽些。”   柳长青闻言道:“秋萤新配的梅香熏粉与这个味道极为相似,少一兄刚赞过了的。我叫人包一些你带回去,给冬儿姑娘用,她定喜欢。”   郝世进低声道:“她必不喜欢。”   柳长青没听清楚:“什么?”   郝世进笑笑,提高声音道:“没什么,我说给她必要糟蹋了。”   何少一忽然纳闷道:“刚才还听得前面笑闹声,怎地现在这么静了?”   柳长青与郝世进立刻往前看去,竟没见着两人身影。   几人此次游园并未叫仆婢跟随,心下担忧,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脚步。   待沿着青石甬路转了个小弯,忽然见到丁冬儿正木木地站在梅林边上,望着池塘的方向,一动不动。   郝世进见她有点失魂落魄,快步上前走去,心下不免担忧,喊道:“冬儿,你怎么了!”   丁冬儿听到人声,这才缓过劲儿来,哇一声哭了,喊道:“秋萤!”说完,就沿着土坡往池塘中滑去。   后面的柳长青与何少一正四下张望寻找秋萤,此刻听她一哭,登时心头巨震。柳长青脸色立时惨白起来,脚下忽地一软,何少一连忙伸手过去一扶,然后喝道:“长青莫慌!且去看看秋萤!”   郝世进离得近些,早已冲了下去。待柳长青与何少一赶到池塘边,他已经在一丛枯草里扶起了秋萤。   柳长青几步冲了下去,伸出双臂握住秋萤双肩,看向她眼睛:“秋萤摔着没?哪里疼?”   说完顾不得有人在,立刻自行摸索检视起来。   张秋萤的样子颇有些狼狈,头发上粘了几根干草,手上也滑了几道血痕,胳膊与腰隐隐作痛,却不敢叫柳长青看出来,她赶忙道:“长青哥,没事,我没事。”然后握住了他的手。   郝世进面上一片阴沉,他强自控制着怒气,先向秋萤道:“你先活动一下,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?千万别忍着。”   然后转脸对丁冬儿沉声问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!刚才不还好好的么!”   丁冬儿看着郝世进可怕的脸色,立时感觉到了他的怒气。郝世进紧绷着脸,双拳紧握,直盯着丁冬儿等着回话。   张秋萤顾不得活动自己,赶紧出声唤道:“世进,世进,你先别生气……”   郝世进在听到秋萤唤他后,整个人的冰冷压人的气势忽地散了,丁冬儿却并不感到轻松,忽地,她苦笑着淌下眼泪来。   张秋萤见丁冬儿哭了,赶紧道:“世进,你不要责怪冬儿,是我自己不好。”   丁冬儿却仰起满是泪痕的脸,恨恨插话道:“郝世进!你不想知道怎么回事吗?好,我告诉你!”   丁冬儿已经止住了眼泪,但整个人却弥漫出比流泪更沉重的悲伤,她一字一顿地道:“是、我、推、的!”   故人重聚   .   丁冬儿不顾人前失仪,只觉得一颗心酸痛难当。她想不明白,郝世进与张秋萤是发小又怎么样,从一开始秋萤就与柳长青是一对,自小定亲感情深笃,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,郝世进这算是什么?   为什么他就想不通透呢?在柳长青离开张秋萤的那段时间,他都没能趁虚而入,这足以证明他二人之间水泼不进、针插不透。为何他的心里仍要装着她?他想要装到什么时候?他能够装出什么结果?   其实丁冬儿只是太在乎。郝世进于秋萤的执着,就好比她于郝世进的执着,都是情之所系,虽苦痛难撇舍。而郝世进也早就放弃了要什么结果,只是那个人曾经长久地进驻过自己的心,一见面自然扯动万千思绪,虽极力遮掩而不得自然。   郝世进想起刚才柳长青说的话,秋萤已经准备做母亲了。他不由自主地闭了下眼睛,掩饰内心的情绪。他已经尽力将秋萤放到心的深处,但此刻却发觉外头有两股力量非要将她生生扯离。   一阵汹涌的痛意自心头划过,郝世进再睁开眼睛后,已经全没了刚才的怒气与慌乱。他看了丁冬儿一眼道:“你不会的。”然后便转回头来看秋萤的情况。   那边柳长青已然给秋萤检视完毕,正托着她被枯草划伤的双手心痛不已。张秋萤生怕他怪罪到丁冬儿头上将气氛闹僵,用力想缩回双手,嘴里说着:“这都是我自己弄的,下落有冲劲儿,我怕滚落到池塘中,不晓得眼下冰层还有多结实,万一落水就糟糕了。我使劲去抓草丛,就划伤了。”   柳长青瞪她一眼,不让她将手抽回,就这么托在掌中道:“我先带秋萤回阁中上药,少一、世进你们自便,我稍后便回。”   郝世进脚下一动就想跟着过去,话出口前便被何少一拦住了:“世进,还是莫要跟去了,我知道你担忧秋萤伤势,现下看着应该没伤筋动骨的,不过身上应该有些青紫瘀伤,你我跟着不便,就交给长青吧。”   郝世进尴尬停下脚步,回道:“何大哥说的是。”他转头看向丁冬儿道,“你从坡上直冲下来,没扭伤哪儿吧?刚才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丁冬儿此刻已然平稳了情绪,她左脚踝有点崴到,不过不严重,便回道:“我没事。刚才我与秋萤追闹,她跑累了就停了,来到池塘边那棵梅树下,仰着脸挑花说要给我簪。”   “我已追了大半晌,不想就要追到了又放弃,便不肯依她仍旧伸手抓她。当时我已经离她很近了,她吓了一跳立刻往后退了一步,那里就是坡沿,她立足不稳踩到披风就这么滚下去了。我也吓傻了,我以为……”   丁冬儿鼻子有点酸涩,顿了下又道,“我以为她掉进水里去了。”   郝世进温言劝诫道:“她若不是抓了草停住,可不就是掉进水里去了。玩闹也要有度,她既讨饶你何苦还要捉她?这下出事儿了吧?我们是来做客,却伤了主人家,待会儿秋萤出来,你好好赔个不是。”   丁冬儿闻言又要动怒。何少一见情况不妙,先一步开口道:“世进,丁姑娘,你们先说着,我去阁外候着,看秋萤如何了,你们谈完了也过去吧。待会儿见。”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。   丁冬儿见无外人在场,园内又人迹寥寥,出言再无顾忌:“她先来招惹我,出言消遣我,如今你倒要我给她赔不是。你的心也太偏了!”   郝世进无奈,解释道:“这与偏心何干!我哪里偏心了?要偏也是偏向你,我让你赔不是,是因为秋萤虽非你推落,却与你有关。罢了罢了,你若不肯,一会儿我代你赔罪便是。”   丁冬儿冷笑一声道:“你巴不得与她多说几句话,别说让你赔罪了,就是让你跳湖你也甘愿!”   郝世进忽然沉默了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丁冬儿心里七上八下起来,翻腾着懊悔不已的烦躁,只是说出去的话却收不回来了。   郝世进忽然开了口:“冬儿,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定亲三年还不成亲吗?”丁冬儿心里忽然泛起了不安,耳听得郝世进继续道,“因为我越跟你相处,越觉得陌生。刚认识你的时候,你不是这样子的。”   .   那边里,张秋萤对着柳长青又是另一种说法。   柳长青给她都检查了一遍,腰侧,大腿,胳膊上都有淤青,左侧颈项有几丝划破的血痕,尾端绵延到下颌,手心的伤势最重,有几下勒得着实是狠。柳长青先给她包扎好手伤,又蘸药揉了瘀伤的地方,最后强制她回内宅休息。   秋萤哪里能依,立刻道:“长青哥,我没事儿,手伤了我不动手就是。这样子躺进内宅,叫客人心里怎么想呢,还以为我多严重,世进必会内疚,说不定又与冬儿吵架。”   她看一眼面色犹沉的柳长青,编造起来:“哎呀,长青哥,我真的是自己踩空摔下去的,跟冬儿没关系。我看中一枝梅花,想折下来又够不着,就踮着脚把着枝子探出半个身子去采,谁知道那枝子不结实嘛,就断了,我就踩空滑下去了。”   见柳长青不语,她继续道:“世进不由分说地迁怒冬儿,已经够让人家委屈的了。你没见冬儿都失态了么?你可千万别再给人家姑娘脸色看了,这是柳府的园子,人家是客。”   柳长青不耐烦道:“我懒得理她。每次邀世进做什么,她都要同来。我这次帖子里故意没提她,她还跟着来!每次你与她撞上都要遭殃!就算不是她推的,也是她晦气的。”   张秋萤忍痛,噗嗤一笑道:“长青哥,你这么说可真不讲理。呵呵,别气了嘛。她是世进定下的妻子,我们与世进一起长大,情分不浅,不好对她这样子冷冰冰,这也是落世进面子。嗯?”   柳长青叹口气,妥协道:“那你就在阁内休息,我叫人多生炭火,再拿衣物过来,你换了后给我安心躺着。等邱状元过来后你也不许下地,涮锅子时我会给你盛了爱吃的,叫绿雪进来伺候你。”   秋萤想了想,点了下头,却又道:“那你们凿冰捕鱼的时候,我要跟着去看热闹。”   柳长青有些迟疑,张秋萤马上嘟起红唇撒娇:“让我去啦,长青哥最好了,我的脚又没有事,不然你们玩儿我不闷死了么!”   柳长青无奈点头伸手摸摸她的脸蛋道:“好吧,闹不过你,到时我来接你。”   柳长青留下绿雪、绿叶一起伺候,看着无处不妥帖了,这才起身下了阁楼。   .   邱状元到的时候果然已近黄昏,不过梅林在夕阳的掩映下又多了一重颜色,与清晨看来别有一番风味。   邱状元草草看了一眼景致,便惦记着探视秋萤,上了阁楼。   张秋萤因被强制卧榻,便散了发髻,只随意拢起上半部分头发用彩带系了花结,彩带垂下数条丝绦与乌发同长,简单中可见雅致大方。淡淡橘红色细褶绣裙外罩深玫红色锦缎棉比甲①,边角缝制着雪白色的兔子绒毛。胸前挂着绞丝缠枝金莲坠领,腰侧垂着一碧绿的玉石挂件,下坠自己手打的五彩络子。   邱状元见了秋萤,立即满面笑容逗她道:“秋萤今日穿的喜庆,红彤彤金灿灿,好像观音座前的童女。”   秋萤用手背蹭蹭比甲上的绒毛道:“这比喻不错,邱状元可是见了我就想拜拜么?”   柳长青上前轻敲她额头一下:“你啊,就是嘴上不吃亏。亏得都是旧友熟识,否则岂不失礼?”   邱状元不再逗她,正经探伤道:“听长青说你摔着了,手伤的厉害,我家里有好伤药,拔毒生肌的,我已叫下人去取了送来,保管你不会留疤。”   秋萤举着两手蹲身一福笑道:“多谢状元郎。”起身往他身后瞅了瞅道,“我何大哥呢?世进与冬儿呢?”   邱状元道:“啊,他们与我碰了面后叫何少一带走了,好像去了暖房,刚才有人来报,你栽的王瓜②第一拨儿长成了,这不来找你去采头一个么?”   秋萤登时着急了,苦着脸道:“何大哥跑这么快,定是尝鲜去了,我哪里还轮的着摘头一个?长青哥你怎地不早说?”   柳长青安抚她道:“莫急,我早吩咐下去了,这王瓜下来尽数送去皇城,他行事自有分寸,不过去瞧个新鲜罢了。摘或许摘了,尝他就不敢啦,他若是敢,邱状元在这儿呢,正好收拾他。”   张秋萤立时乐了,挥舞着受伤的双手道:“对,收拾他!”   秋萤着急要去暖房,邱状元在长青也不好拦她。秋萤一个眼色,绿雪连忙抱过一紫毛披风给她细细裹上,又拿了暖筒子小心地给她套在受伤的手上,细心嘱咐道:“夫人莫在外面久待,收了王瓜就快回来,手上有伤冻着就不好好了。”   秋萤道:“这个我省的。如今天色暗的快,绿叶你叫厨房将备好的菜品尽快送过来,等我们回来就开宴。汾酒多拿几坛,再烫一壶桃花酿,有女客。对了,别忘了请我二姐二姐夫,他们下午好像出门办事了,现在也差不多回来了。嗯,别跟我二姐说我手伤了。”   绿叶一一应下,秋萤又嘱咐道:“跟二姐说,叫云笙云芷也一并过来,夜里捕鱼他们定爱凑热闹,反正我是上不得桌儿了,我看着他们就是。”   吩咐得了,三人一起下了阁楼。邱状元道:“秋萤如今掌家也长进了,只是宅院太大,人手好似少些,操心的事儿太多了。怎地不多请几个人?”   张秋萤听到他问,灵机一动耍赖道:“对啊,状元郎,你吃酒不能白吃,需应我一件事,给我荐个稳重忠心经得世面的好管家婆子。”   邱状元摸摸下巴道:“你若用得着,我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。”   柳长青接过话头道:“用得着,你给费费心吧。”   邱状元笑容满面地将头直接转向秋萤道:“我要梅香粉,荷叶包,桃花酿……”   秋萤咬咬牙道:“给!我给!只要真给我找个省心得力的,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   邱状元笑得越发开心了:“成交!”   咏梅夜宴   .   宋明诚与张宛如回来后,就带着俩孩子到了闻香阁。这俩孩子大哥云笙五岁,小妹云芷三岁,正是爱玩闹的年纪,在阁内随着父母正坐等的不耐烦,张秋萤一行就回来了。   云芷先见了,从椅子上跳了下来:“小姨!呀,手!”   张宛如也见了,立时站起了身,诧异道:“怎地一时不见,就受伤了?”   张秋萤生怕身后的世进丁冬儿再尴尬,抢着道:“没事二姐,我摔了一跤擦伤了,长青哥给我包的有点吓人而已。”   云芷蹭到秋萤身边,故意为难她道:“小姨,抱抱。”   见了客人,云笙却有了点儿小大人的样子了,他扯过妹妹不让她闹,又仰头关心地问秋萤:“小姨母,手上药了吗?还疼吗?”   张秋萤弯腰在云笙脸上亲了一口道:“还是我大外甥知道心疼人。”说完又转脸对云芷道,“跟你哥学学!”   云芷笑嘻嘻地把脸蛋凑了过来道:“小姨,我跟哥哥学,给你亲。”   张秋萤失笑:“谁让你学这个了?我才不亲!”   云芷跑去扯柳长青袍脚:“丈丈亲。”   她还小,刚学话的时候姨丈叫不清楚,就一直叫丈丈,如今叫清楚了也没改。   柳长青弯腰将她抱起来道:“云芷不乖,闹你小姨,丈丈也不亲你。”   云芷连忙扭过身子,冲着张秋萤的手呼呼吹了两口气道:“呼呼,不疼了。小姨你都这么大了,以后别摔了,云芷都不摔了。”   孩子气的话,让秋萤有点脸红,屋子里其他人倒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。   笑过了,宋明诚上前来与郝世进、丁冬儿相互见了礼,末了又问道:“怎不见邱状元与少一?”   郝世进回道:“他们在池塘那儿呢,听长青说夜里要在那儿凿冰捕鱼,先去探探冰层厚度去了。”   张宛如上前插话道:“菜品都齐了,我看趁着天色还早,赶紧露台开宴吧。”   .   这晚宴分为两阶段,第一阶段是山珍五味锅,第二阶段是鲜鱼锅。也可以说一个是晚餐,一个是夜宵。   这山珍五味指的是五种野味,秋萤备下的是山鸡、野鸭、野兔、野雁、鹌鹑,都收拾干净了,肉剔成片,分别装盘;用各种骨架添上姜盐等调料熬成鲜汤后再捞出骨架。这鲜汤里扔上点儿红枣、枸杞就做了火锅底汤,烧开后放入泡发的山蘑、木耳、冬笋,再涮上肉片、菘菜、菠菜、豆皮、红薯粉条,配上蘸料热乎乎的开吃。   露台有大锅,阁内有小灶,张秋萤跟两个孩子也吃的正欢。本想着安排宛如与丁冬儿在屋内,但丁冬儿挨着郝世进就落座了,宛如便留在了外头陪着。青梅青丛在外头伺候,绿雪绿叶在屋里伺候,柳长青有点不放心秋萤,时不时就要进来瞅瞅,看到绿雪在一边照顾云芷,绿叶在一边照顾秋萤,只有云笙自给自足在吃,不觉好笑。这边欢畅热闹,柳长青眉眼间便俱是笑意。   酒足饭饱已是夜色阑珊,邱状元吃的尽兴,几个人随口咏起了梅花,倒颇有意趣。   邱状元得诗云:   早春群芳寂,寒梅凌雪开。百花最深处,香引故人来。   山珍逢五味,美酒恰三巡。人生几得意,扶摇上青云。   宋明诚得诗云:   万枝无有色,小园花独发。香闻碧波畔,影落读书家。   郝世进得诗云:   碧萼托玉雪,虬枝触青天。香中透清韵,大雅何惧寒。   寒夜有客聚,铜炉映红颜。寻常银钩月,曾照旧江南。   柳长青得诗云:   寒水池畔蕊数枝,凝香犹过全开时。   夜半颜色无人见,微云淡月有相知。   邱状元玩得尽兴,催着何少一快点吟一首。何少一怕他因着赵筱筱的原因找茬奚落自己,才不肯干,嚷嚷着要让秋萤替他。邱状元曾因为对对子折在秋萤手里,此时有机会便也跟着相邀起来。   见他们在外面玩的高兴,秋萤早就心痒,此时逮着机会,故意以退为进道:“你们在外赏梅,自然咏的高兴。我足不出户,哪里来的诗兴?”   柳长青自然明白她的小心眼,阻拦道:“不行,就在方才,又有点落雪沫子了,夜深风寒,你老实待在屋里。”说罢又对宛如与丁冬儿道,“你们可觉风寒?可要进屋暖和暖和?”   丁冬儿道:“吃了些酒,并不觉寒。”   张宛如劝柳长青道:“我倒无妨,待会儿不是要凿冰捕鱼吗?总归要放她出来,难得邱状元有雅兴,就让秋萤凑凑热闹吧。我去给她包得严严实实的,可行?”   郝世进也帮着说情道:“秋萤向来活泼好动,留她一人在屋,也实在憋闷。这里炉火熊熊,二姐与冬儿都不觉冷,就让她出来玩一会儿吧。”   这下,邱状元、郝世进与宛如都来说项,柳长青不好连驳三人面子,只得点头应了。   秋萤换了毡窝鞋,披了厚毛连帽裘衣,总算出得门来。她心情一好,不多时便得了佳句,笑吟吟地道:“有了!”   “不醉春风不逐时,腹有清香天地知。一番霜残雪虐后,犹是人间第一枝!”   邱状元击掌赞道:“谁说女子作诗多缠绵婉约?秋萤这诗好生豪放!世进的前半阙颇有气势,后半阙却有些忆古愁今了。长青的诗就如他的为人品性,花不全开方有味道,人贵相知便可满足。宋兄的诗甚得意趣,透着满足。这点与长青相似。”   张秋萤笑道:“依我看,这最得意的诗作可算邱状元你的。由诗见人,你有梅可赏有友欢聚,有吃有喝仕途畅顺,人生得意扶摇入云。真真羡煞旁人!”   张宛如插言道:“我虽不懂作诗,却能品个一二。各位俱有文采,所得皆为佳作。不过,我们这里还有个女秀才,冬儿姑娘的父亲乃是大儒,家学渊源,我是甚想听听她的诗的,你们说呢?”   张宛如的目的便是陪好女客丁冬儿,一直注意她,见她也在沉吟思索,便想着给她戴个高帽,顺手再搭个梯子。   众人自然纷纷称是,丁冬儿也显然已有腹案,不多时就得了一首七言律诗:   寂寞空庭冬欲老,寒雪漫天春未来。   长叹君心无觅处,不知转入梅中开。   白头朝夕恍如梦,三载韶华为谁哀。   皆赞梅花好颜色,松竹犹绿少人怀。   此诗一出,众皆寂然。   张宛如听了,从心底里看不上她。   这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做的诗?简直就是当众吐露心思的淫诗春词!之前有个扬州瘦马来家里唱艳曲,如今有个大家闺秀在园中写情诗,真是让她开了眼界。只是碍着这许多人面子,一时也不晓得该如何发作。   张秋萤听了却有点恼。   这诗的意思很浅白,就是为了郝世进写的。那个“冬欲老春未来”更是露骨,直言“冬儿都老了也没盼着春天”。最气人的是第二句“君心转入梅中来”,是什么意思?郝世进的心在百花深处?最后四句又自哀又对比,辜负了三载韶华,换不来白头朝夕。你们都觉得梅花凌霜斗雪值得夸赞,别忘了松柏翠竹也绿着呢!   柳长青与郝世进面色一般无二,皆是又红又白。邱状元与宋明诚面面相觑,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茬。   何少一刚才由秋萤解了围,此时只好出面来圆场子。他避重就轻道:“丁姑娘这诗其实别出心裁。咏梅的时候勿忘松竹,所谓岁寒三友正是如此。我们今日难得相聚,别光吟诗作对了,咱们的重头戏还没上场呢!我说长青啊,如今月上中天,是不是可以去凿冰捕鱼了?我可等得心都痒了!”   说完不停地冲着柳长青使眼色。柳长青看向秋萤,秋萤微微摇了摇头;他又看向郝世进,郝世进对他拱了拱手。他勉强压住怒火,起身相邀道:“东西都预备好了,咱们下去吧。”   众人鱼贯而行,柳长青与张秋萤引路,邱状元与何少一随后,宋明诚与张宛如同行,郝世进默默跟在后头。丁冬儿紧走两步凑到他身边,郝世进有意地放慢了步子。   在阁廊下,见其他人都聚到了池塘边,郝世进停下了脚,丁冬儿自然也停住了。   郝世进回头看向她道:“今夜之后,我只怕无颜再登门百花深处。如此,你满意了?”   丁冬儿心里也有委屈,她质问道:“你就那么想让张秋萤出来是不是?还有你为什么管张宛如叫二姐?她是你从哪儿论来的二姐!”   郝世进瞠目结舌:“就为了这个你不高兴?我与秋萤相识于年少,自那时便一直跟着她称呼宛如,如今大了就换称呼,岂不生分?何况我已叫熟了,并非有意要套近乎。”   “倒是你,今日种种作为,大失风度招人笑柄,你心里可有数?”   丁冬儿听不得郝世进说她一点儿的不好,立即驳道:“我有失风度?那张秋萤呢?今日有客,她发都未挽就出来见人了,你怎么不觉得她失水准?”   郝世进也有点上脾气,呛她道:“我们来时她挽发没有?你怎地不想想她是因何受的伤才会去卧床!”   丁冬儿心下更恼:“总之,在你心里她怎样都是对的,我什么都是错的!”   郝世进正待再与她辩个一二,抬眼却见着不远处秋萤静静站在那里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,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。   咏梅夜宴   .   郝世进见到秋萤的那一刻,微微有些慌乱,他想也没想,便立刻出言掩饰:“秋萤,可是准备妥了来寻我们?这就过去。”   张秋萤缓缓走前几步,微微抬眼看着他道:“世进,你先过去,我借冬儿姑娘说几句话。”   丁冬儿见了她心下更恼,一股无名邪火拱得牙都疼了,出口呛人道:“你是借我说话,还是借他说话?黑灯瞎火的,可别弄错了!”   这话儿里浓浓的敌对味道,让郝世进想圆都没法儿圆。他只得安抚秋萤道:“她正与我闹脾气,你别与她一般见识。”   张秋萤朝郝世进笑了笑,说明自己并不在意。其实,听了丁冬儿那首剖白心迹的诗,她先是有些恼火,冷静下来却觉得,有必要摘除她心中这根梗了,否则日后说不定会有更无法控制的局面出现。   既然有意做个解铃人,她早就放平了心态,试着出言相劝道:“冬儿姑娘,你且抬头看看那边。”   那边是池塘边的几株梅树,上面挂满了小巧别致的花灯,在夜色下明亮闪动,泛着温暖的光晕。   张秋萤继续道:“你如果只看到黑灯瞎火,恐怕会错过这温暖的光明。”她看了眼郝世进,示意他走开之后,又接着道,“我知道,你与世进闹脾气,都是因为我。”   丁冬儿听到她这么说,才注目过来。张秋萤便继续道:“世进家门富庶,他的大哥就养有外室①,世进将来有几房女人,还不好说。”秋萤似乎有些害臊,声音压低了些道,“长青哥与我私下说过,世进迟迟不娶,很可能是心里有……人,还放不下。”秋萤思前想后,还是不好意思直说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自己。   丁冬儿却豁出去了,直言道:“是的。世进心里一直有人,那人就是你。”   张秋萤索性也放开了手脚,坦然道:“我与世进只有挚友之缘,没有夫妻之分。我的那个人是长青哥,而他的那个人是你。同为女人,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。你希望世进心里那个人是你。”   丁冬儿也不觉羞涩,事实上今日的她与往常颇不一样,可能是这三年世进都拖着婚事,早就让她心里有很多想法,借着今日的由子将情绪爆发了出来。   她更加坦然地说道:“是,我是希望世进心里有我。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,这么想没什么不好说的。”   张秋萤忽然笑了起来,她眨眨眼睛道:“那你就不要总想着在外头使劲,非把世进心里的人拉出来不可。你可以先住进去啊,等你住牢了,再一点一点地把那个人往外挤,直到完全挤出去。这样,世进不就都是你的了吗?”   丁冬儿似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过,一时听到这种论调,不觉得就愣住了。张秋萤再接再厉道:“你与世进有婚约,有长长久久的日子,为什么非要急于一时呢?何况就算你费劲力气成功了,把那人拉出去了。世进的感受你想过吗?他会不会因此而烦躁甚至讨厌你呢?如果他不再向你敞开心扉,你还能住进去吗?”   丁冬儿似乎听进去了,她脸上的神色变了。张秋萤趁热打铁:“何况,你就能保证没有别的人进去了吗?你还有力气再一个一个地往外拉吗?如果你先住进去了,那就是别人来拉你了。”   丁冬儿至此,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,她的心不再躁动难安,不再冒着邪火想要烧尽一切,哪怕最先灼伤自己。   她转过头看向张秋萤,问道:“我今日有意针对你,你为什么还肯跟我说这些?”   张秋萤此时才松了一大口气,知道已将她劝住了,她连忙道:“对,就是这个!我也不愿意老被人针对着啊!我还要顾忌我长青哥的想法呢!你说我能不劝着你点儿吗?”   她顿了顿,故作神秘地道:“最关键的是,你以后不止不能针对我,还要讨好我。”见丁冬儿又要出言讥讽她,她来不及再卖关子,一鼓作气说道,“因为你用得着我啊!你不说了么,世进心里那个人是我,那么,是你拉着挤着比较快,还是我跟你往一块儿使劲比较快呢?”   丁冬儿完全愣住了,她一时根本转不过这个弯儿来。张秋萤不给她功夫细想,立刻上前来,伸胳膊挎住了她,还“威胁”道:“你别乱动哦,我手还疼着呢!咱们快点过去吧,已耽误了不少功夫了。你别东想西想了,难得出来玩儿,总要开心尽兴才是。我跟你说啊,这夜里凿冰捕鱼,可有趣了……”   于是,在池塘边正气氛尴尬,低头干活的几个男人,就看到了这么一幕。先前还明刀暗箭、剑拔弩张的两位,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,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。何少一最先抬头看见,惊得他下巴都快掉了下来。   他戳戳身边的邱状元道:“我是不是眼花了?那两个人是秋萤跟丁冬儿啊?还是秋萤跟宛如啊?”   没等邱状元答话,一旁的云芷就嚷开了:“何舅舅,我娘和我爹在这儿呢!”   何少一拿脚踢踢柳长青,示意他看向廊边:“哎?秋萤这是唱的哪一出啊?”   柳长青却不吃惊,只淡淡回道:“这是她的独门秘技,‘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、坏事化好’大法!”   邱状元赞叹道:“我真是服了她了,不愧是对子王。”   旁边郝世进心情也是一松,跟着玩笑道:“这跟对对子没关系吧?难道你认为她们二人在廊下比对子,然后冬儿输了,就变成这样了?如果这样也行,我早自己搞定了!”   何少一犹自在摸着下巴赞叹,又戳戳柳长青道:“还是你了解秋萤啊。我说,你怎么知道她有这本事的?”   柳长青这下噎住了,沉了一会儿道:“冰面就快凿开了,赶紧干活。”   何少一哈哈大笑起来,蹲下身子道:“我知道了,秋萤惹事了,就用这招对付你吧?啊哈哈哈……”   张秋萤正好携着丁冬儿来到了池塘边,听何少一笑的开怀,这里一片融融气氛,就问道:“少一哥,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乐啊?说出来给我们也乐乐?”   何少一忍着笑说:“我说秋萤啊,你是不是……”话没说完,脚面就被柳长青跺了一下,他痛嚎道,“啊!长青,你下脚也太狠了!你越不让我说,我偏要说!”   柳长青没再理他,只柔声道:“秋萤,跟冬儿去把备好的冰灯拿来。”   张秋萤立刻应道:“哎!就去!”说完拉着丁冬儿往一边走去,还解释道,“冰面让他们凿开了,接下来……”   何少一伸着手阻拦都来不及,话没出口人都走了,他恨恨地看向柳长青道:“算你狠。”   .   冰灯取过来后,冰面上已经被他们凿开了一个半米大小的圆窟窿,柳长青拿起一根长竿渔网,将冰灯放进去然后一起沉入到那个圆窟窿里。冰层下面,在冰冷清澈的水流下,无数大鱼小鱼误以为大地已经解冻,前面就是阳光,它们挤挤挨挨的游进渔网中,游到洞口来,围着冰灯欢腾跳跃,追逐嬉戏,甚至有几条力气大的都跃出了水面来。   张秋萤递给丁冬儿一个小长竿网兜在那儿等着,专门兜那跳出水面来的。丁冬儿第一次玩儿,三兜两不准,但还是笑的不行。偶尔兜着一条,就大呼小叫起来,嘴里直喊着:“呀!网着了!世进世进,秋萤秋萤!快看快看啊!”   张秋萤撇嘴道:“我比你手艺强多了,这些跳出来的,一个也跑不了。要不是我手伤了,这活儿非我莫属。”   丁冬儿心里一软,扭头道:“都是我不好,吓着你了,才摔下去了。”   张秋萤怕柳长青听见,连忙对丁冬儿笑笑,又咋咋呼呼喊起来道:“收网收网长青哥,够啦够啦!”   柳长青长竿一甩,半网的鲜鱼都兜了出来。云笙与云芷欢叫着跑了过去看热闹,刚才没让他们下冰面,一直与爹娘一起在岸上等着,此刻哪还按捺得住,云芷边跑边喊:“哥哥,哥哥,挑个长得俊的,云芷要,云芷养!”   冰上岸边的人们都笑了起来。张宛如在后头跟着两个小的跑,嘴里嘱咐着:“哎呀,跑慢点儿,边上滑着呢!鱼都出来了,还跑得了不成?这边来,这边备着水呢!”   邱状元赞道:“长青啊,你园里这般好玩儿,我日后可要常来,你可不能不招待啊!”   冰上的几人都上了岸,丁冬儿拿着小网兜,犹自没有过瘾,也跟着云笙云芷凑到了跟前去。   青丛带着厨灶上的几人早备好了东西等在岸边,见柳长青与秋萤来了,便回报道:“老爷夫人,鲜鱼虾子儿共得了快二十斤,有几条大的,已拿下去收拾着了,一会儿就能涮鲜鱼锅子。”   柳长青点点头道:“将炉具挪进阁里,夜深了也不赏梅了,就不在露台待着了。在外头有一阵子了,估计都冷了。”   张秋萤也吩咐道:“把你们煨着的瓦罐秘制汤都送上来,一人喝两盅暖和暖和,鲜鱼锅就能吃了。”   那边丁冬儿问云芷道:“你挑的长得俊的鱼呢?”   云芷把手里捧着的小瓷瓮给她看了一眼。   丁冬儿笑道:“这不是螃蟹吗?这不是鱼。”   云芷小手一挥道:“这有什么!我见它不同!很威风!我喜欢!”   张秋萤弯腰对她道:“云芷真厉害,挑了个大将军!”   云芷瞅瞅邱状元,小声道:“它又壮,又圆,说不定也是个状元!”   张秋萤与丁冬儿离得近,忍不住都笑了起来。几个男人不明情况,眼里却都透着温柔。   咏梅夜宴   .   这回吃鲜鱼锅的时候,就是夜宵了,众人也不很饿,刚才还喝了点热汤垫底,因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涮着吃着,倒是兴致昂扬的说着话。   因为是在阁内,秋萤自然也参与了进来。   邱状元先是问道:“长青,你辞了官职,可有什么打算?莫不是要在这园中隐居了,自得其乐?”   柳长青笑笑道:“要说这打算,可就多了。之前早就有想法,就是一直没得空闲。刚到京城的时候,忙着打理园子,后来又惹上了那个菜霸四时鲜,忙乱个不行。”   何少一涮着鲜鱼片道:“秋萤啊,剩下的鲜鱼呢?全给我带走。”   张秋萤奇道:“停云楼要用的话,这点子东西可不当事儿!①”   何少一呲牙笑了:“谁跟你说酒楼用了?我拿回家去孝敬我爹娘,盼他们能体会我一片孝心,管我松快点儿。”   张秋萤痛快道:“行,我还备着其他礼物让你带回去给何伯父何伯母呢!”说完扭头道,“邱状元的,世进与冬儿的,我都备下了,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都是园子里产的点儿小玩意,我自己捣鼓的,图个新鲜。”   郝世进道:“空手进门,吃饱喝足,又捎又带,怎么好意思呢?”   柳长青道:“世进这话就见外了。再说了,刚才还见你解了个玉佩给云芷呢。”   张宛如立刻看向云芷,云芷连忙举起手中把玩的玉佩道:“郝舅舅给,丁姨见了。”   丁冬儿笑应道:“我喜欢宛如姐姐的一双儿女,与世进给了些见面礼而已。”   张宛如道:“还不多谢你郝舅舅和丁姨?”说完又想起什么来道,“你哥哥那一份儿呢?”   云芷举起玉佩道:“这个就是。我的在这里。”说完摊开手心,里面握着两条栩栩如生的玉雕小鱼,是个小坠领。   张秋萤道:“这礼物怎么都在你手里?”   云芷连忙道:“哥哥的大,我跟他换。哥哥说,都给我。”   一旁的云笙连忙开口道:“小姨母,妹妹喜欢,都给她吧。”   张秋萤扭头对云芷道:“你哥疼你,你也别老欺负他啊!”   张宛如摸摸宋云笙脑袋道:“这小子太实诚,丫头太精乖,能不吃亏么?”   张秋萤招呼云笙道:“吃饱了没?吃饱了带妹妹去那边玩儿。”   云笙听话地拉着云芷走开了,嘴里还小声教训着:“不告诉你自己藏起来了么?”   没了小的搅局,大人们这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。何少一也问柳长青有何打算。   柳长青心中想必早有腹案,回道:“家中还有些琐事,宅子起了几进,仆从需添一些,管家婆子,厨灶上人,针线上人都要找好。等家里事情料理完了,人手添足,天气也就见暖了。我打算带着秋萤去南边转转,她自幼生在北方,从没出过远门,出去见见世面。等有了孩子,就脱不开身了。”   张秋萤眉眼弯弯,甚是高兴。丁冬儿碰碰她道:“我真羡慕你。”   张秋萤笑笑,插话道:“其实,我早就想去南边转转了。少一哥你还记得不?乔二哥从崖州那边带过来的苞谷?我觉得味道很好,很想去买些种子回来,再北边多种。我试种过,可以成活。”   “家里不是有园子吗?四时花不败,晒干花做香囊泡茶能用得了多少?我想去几大窑厂走一走,挑一批上好的细瓷瓶、罐、瓮、盘、盏,将来插花用。然后在停云楼附近开一家铺面,就专门卖花。”   何少一眼珠一转,赞叹道:“妙啊!你是卖花还是卖瓶罐瓮盘盏?用大窑厂出的细瓷,本身就很贵重了。再加上花枝曼妙花香袭人,别说别人,我停云楼里就能定上一批,放在客房中,更见清雅尊贵。”   张秋萤吃吃笑道:“所以我才要在停云楼附近选家铺面嘛!”   何少一无奈摇头:“原来你早算计到我的头上了!”   张秋萤回首对邱状元道:“对了,邱状元,假如我与长青哥都离了京,家里虽有二姐帮衬,恐她也忙不过来。管家婆子的事儿,还请你帮忙尽快办了。感激不尽,感激不尽。”   邱状元点头道:“你放心,这事儿包在我身上,我心中已有合适人选,绝对让你们满意。”   柳长青对着张秋萤道:“我原意就是带着你四处走走,游山玩水,这几年你也很是辛苦了。没想到你还有这许多想法。”   丁冬儿也插话道:“如今你家资殷实,何需再如此劳动自己?”   张秋萤摇摇头道:“这个你们就不懂了。人总待着不找点事儿做,早晚会变得死气沉沉,憋闷坏的。有事儿干才有精神。”   .   几人又叙了好一会子话,不知不觉夜已深沉。席间杯盘狼藉,有下人们开始收拾。   几个男人喝的也都不少,此刻都已醺然。张宛如与张秋萤安排他们喝了备好的醒酒汤,就由下人们各自带去客房睡下了。   柳长青倒在床上,抱着秋萤与她算账道:“秋萤,丁冬儿真是没用,这么多年了,始终没能把世进握牢。那小子每次见了你,就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,也难怪丁冬儿吃味,我心里也不舒服。”   张秋萤撅起嘴巴道:“我才冤呢。瞧我今儿个摔的,现在不在人前不用挺着了,才觉得到处疼,疼啊,长青哥!”   柳长青酒醒了一多半,连忙坐起身子道:“邱状元还送来了些瘀伤膏,听说十分有效。我早叫绿雪收进来了,我去拿来给你揉揉。淤青不揉开,你还要狠痛上几日!”   张秋萤咬着嘴唇道:“嗯,我知道。你揉吧长青哥。”话虽如此,柳长青用力气的时候,她还是嘶嘶地抽着凉气。   柳长青越揉越是心疼,有些蹭的狠的地方已隐隐于青紫中透出血痕来。他沉下声音问道:“看看,看看这摔的!别跟我说自己踩空那套鬼话!白天里那是有客在,我不好深问细究,现在还不给我从实招来!”   心中有气,下手稍重了些,秋萤呻吟喊疼:“啊啊啊……轻点儿啊长青哥!这可是你媳妇!”   柳长青失笑出声:“少来这套,快说实话!”   张秋萤只得把原委如实地说了一遍。柳长青恼道:“以后你给我离她远些!怎地不长心呢?她害你摔成这样了,还去挽着她与她说笑!你欠她的么?”   张秋萤申辩道:“我这不都是为了以后嘛。长青哥别气了,我一劳永逸,这身伤也算值了,她日后不会再找我麻烦了。”   柳长青又被转移了注意力:“对了,你且说说,怎么说服她的?那时候我看她都不管不顾,逮谁咬谁了!”   张秋萤笑道:“哈哈,长青哥你真坏,秀才骂人不吐脏字啊。”   柳长青气道:“我有她坏么?自己不中用,总迁怒别人,好似别人欠她的。愚蠢!无知!”   张秋萤喃喃道:“长青哥,你这次好似真的生气了啊。”   柳长青捏她脸蛋:“还不都是因为你。你说的对!她伤的可是我媳妇!”   等柳长青给她将药膏揉透,张秋萤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,柳长青给她盖好被子,把汤婆子暖在她的脚边,这才挨着她躺了下来。   张秋萤下意识地往他这边拱,一动却牵动了瘀伤,皱眉哼叽了两声。柳长青连忙凑过去伸长胳膊搂住她,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两下。   张秋萤歪歪脑袋,用脸蛋往他手掌上摩挲,迷迷糊糊地道:“长青哥,身上疼,明天我估计起不来了。”   柳长青安抚她道:“起不来就不起,都是相熟的好友,谁也不会挑你的理。”   张秋萤又叮嘱了一句:“别忘了礼品。”这才放心地睡着了。   柳长青默默地盯着帐顶,给秋萤上药一番忙活,他却更加清醒了。他心里还有一件事,这次他辞官,根本没跟那边说,如今也有几日了,想来柳大人也该得到了消息。   恐怕,家里就快不平静了。他并未觉得不安,只是觉得麻烦,更怕那人将原因归结到秋萤头上,让她受委屈。   所以柳长青心里有点儿急,他想尽快将家里的琐事处理好了,然后带着秋萤出去散心。天高皇帝远,那边手再长,找不着人也白费。   只是,柳大人比他想象中,发难更快。   祸起萧墙   .   第二日,张秋萤果然就如同预料那般没能起来。醒倒是醒了,只是睡了个饱足后,浑身的酸疼劲儿反而更甚,连朝饭都是在床上用的。   柳长青这日起的甚早,先是送了邱状元上朝,接着朝饭后又送走了郝世进与丁冬儿,何少一是要住一段日子的,重新给他安排到了味秋院,离内宅近些。凌冬院里住的是宋明诚与张宛如。前两进的主宅都留作了客房,厢房抱厦等按等级住了仆从奴婢、育菜长工。   何少一虽在这里住下了,白日里却还是要去停云楼转转的,所以也出了门。   等客人走净,柳长青又转回了内宅,先吩咐下人烧好热水沐浴了,然后穿着中衣就又爬上了床。他昨夜没睡多久就起来忙,眼下也是乏得很。   张秋萤见他眼袋有些青黑,也甚是心疼,连忙吩咐了下人,去熬养气提神的补身药膳。   柳长青很快睡熟了,秋萤双手暂不能动,换药后待了一会儿很是无聊,渐渐地睡意袭来,也迷糊了过去。  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,张秋萤听到绿雪轻声在帐外呼唤。   “老爷,夫人,醒醒,有客到。”   “夫人,夫人,您醒醒。顺天府柳大人携夫人来访。”   秋萤本来还在半梦半醒中迷糊,听到“顺天府柳大人”这几个字登时便睁开了眼睛。果然,绿雪还在帐外唤着:“老爷,夫人,醒醒,有客到,顺天府柳大人来访。”   秋萤出声应道:“知道了。你带柳大人去花厅用茶,我们随后就到。上好茶,好生伺候着。”   绿雪领命而去。秋萤连忙胳膊去推柳长青:“长青哥,长青哥,快醒醒,柳大人来了。”   柳长青睁开眼睛,眼神一片清明。秋萤愣了下道:“长青哥,你几时醒的?怎地不出声啊?”   柳长青伸出胳膊又将秋萤拉回了榻上:“我就比你醒得稍早一点儿,你别起来了,继续将养,我出去见他们就是。”   秋萤连忙挣扎道:“不行啊,长青哥。我们与柳大人因陈年旧怨,分府而居鲜少来往,每日里晨昏定省我都没能尽孝。如今他们都来府上了,我又不是病得起不来,怎么都该去见礼问安的。”   柳长青其实心下另有想法。他知道柳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,此番前来肯定是登门问罪来了。他素来仇恨张家,见了秋萤后,指不定要迁怒,万一说出什么戳人心肺的话来,叫秋萤如何应对如何自处?   想到这里柳长青索性直说道:“他们这次过来,很可能是因为我辞官的事情。我怕他盛怒之下口不择言……”   张秋萤笑笑,安抚他道:“没事儿的,长青哥。他们是长辈,就算严厉点儿也没什么,我都听着就是了。他们说的过分是他们的事儿,我不去就是我的事儿。”   柳长青知道秋萤说的在理,见她坚持也就不再阻拦。他先穿好了衣服,招呼绿叶进来,帮着手不方便的秋萤穿衣梳妆。秋萤催他道:“别让柳大人久等,你快先过去,替我告个罪,说我随后就来。”   柳长青无奈,人都等门了躲也来不及,只得往花厅一见。   人还没走到花厅,就听到了柳乘云柳大人怒气滔滔:“巳时已过大半,居然还未离床!真是笑话!年纪轻轻不求上进,整日窝在床榻间能有什么作为?”   柳长青索性停住了脚步,预备再听上一听,看他还要说什么。   花厅里伺候着的正是绿雪,她小声相劝道:“柳大人息怒,我家老爷昨日有客,歇得晚些,今日又送客出门,起得早些,如今是在补眠。”   那边柳夫人也相劝道:“老爷先不要动气,长青还没过来,等你听他解释了,再慢慢训诫也不迟。”   柳乘云冷哼一声道:“要补眠,和衣卧榻,稍歇即可,这般有客上门还穿衣打扮迟迟不见,来者又是长辈,真是好礼数好架子,我看他辞官后倒越发能耐了!”   柳长青听到这里确认了他的来意,便咳嗽一声,振袍而入了。进门先行了晚辈礼,打了招呼客套道:“稀客上门,实未料到,有失远迎,还请恕罪。请上座,请用茶。”   柳乘云见他倒也乖觉,面色稍缓,坐定后立刻开口道:“听说你辞官了?”   柳夫人也插话问道:“长青,你夫人不在府中?”   柳长青知道,绿雪应当早就将他们不能立刻相迎的原因告知了,此刻柳夫人还这般来问,其实就是在变相的挑理了。   眉毛一挑正要含糊过去,张秋萤恰恰到了花厅,进来行礼道:“媳妇给公公婆婆请安了。因身有小恙没能尽快过来,劳烦久等了。”   柳夫人看到秋萤包扎着的两只手,便表示了一下关心:“哎呀,这手怎么伤了呢?府里的丫头们是怎么伺候的?身边若是没有得用的人,就说一声,我给你送两个过来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柳夫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,家里正要好好招一拨下人,就不劳烦柳夫人操心了。”   柳夫人慢慢啜了口茶道:“长青,你们父子俩性子都犟,弄得我们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反而生疏不亲近了。你夫人都肯认我们,你还一直柳大人柳夫人的招呼,是不是不太合适呢?”   柳乘云按捺不住,在一旁插言道:“称谓什么的,都是小事。我之前没有好好抚育你,你不认我我也不怪你。只是,你认与不认,我都是你父亲,是你亲爹!我绝对不会害你。我只问你,你辞官到底是为了什么?事情可还有转圜余地?”   柳长青淡淡道:“柳大人说笑了。这朝廷可不是百花深处,我不想去了就走,想去了就随意。官都已辞了,还上哪里谈什么转圜余地?”   柳乘云忍气道:“那我问你,你好好的官不做,辞了是想去做什么?跟你爷爷一样,做一辈子花匠?打理你这园子?”   柳长青原本早就打定了主意,无论柳乘云说什么,他该怎么还是怎么,所以也无谓与他斗气,因此回话都是淡淡的,只想着快点打发了他回去。但是这句话却正掐在了他的七寸上,他几乎想也没想的就顶了一句:“我爷爷怎么了?花匠怎么了?他尽己所能地为国尽了忠,为家尽了力,为儿女操了心,还抚育孙子长大,看他成家立业。他出宫时得太后皇上礼遇,在家里得晚辈尊敬孝顺。不像有些人,上未孝敬父母,下未抚育儿孙,中则愧对发妻。就算官运亨通又能如何?”   张秋萤在一边听得着急,想出言相拦插不进话去,想拉他手又完全不能。只能眼睁睁看着柳乘云越听越怒,脸上变色,将手中茶杯狠狠往地上掼去。   柳乘云气得都哆嗦了,指着长青骂道:“好你个不孝子!任性辞官我还没跟你算账,你倒教训起来老子来了!你爷爷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玩意儿!”   柳长青就听不得他提柳公,当下更加不屑道:“柳大人,请自重。这里是我府邸,我不是你府上的少爷,用不着听你教训。我更不敢教训你,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。再说了,你指责我爷爷教导无方,不就是埋怨你自己亲爹么!上梁不正下梁歪,你自己尚且不尊老,何来立场要求别人?”   张秋萤眼见得情况越来越糟糕,顾不得什么了,连忙出声劝道:“柳大人,长青哥,你们都先消消气,有话好好说。柳大人登门想必有要事,眼下吵成这样子,还能还谈出个什么?”说完赶紧挥挥手,示意绿雪下去,又接着道,“有什么话慢慢说,闹成这样无端让下人看笑话罢了。”   柳长青担心的事情,终于发生了。只见柳乘云红着眼睛,失了理智般瞪着张秋萤道:“你给我闭嘴!男人们说话哪有你妇道人家插嘴的地方!你的妇德哪里去了!借着点小伤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!无才无能只会扯相公后腿!入门一载未有喜音,嫉妒成性阻夫纳妾!我早就说过,无耻张家何能教出贤惠闺女?当初容你入门真是大错特错!”   话音落地,花厅中一片寂静。张秋萤都呆了,何曾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不想他们父子闹僵,最后却换来这样一番怒骂。柳长青面色连变,拍案而起就要强行送客。结果花厅门又开了,却是张宛如听到了消息,担心出什么事情而赶了过来。   俗话说,来的早不如来的巧。这张宛如前情全然不知,正好听到那最后一句“无耻张家何能教出贤惠闺女!”   这话听得她岂不怒火中烧,她出嫁后性子温顺了些,做姑娘时可是有名的利嘴不饶人,此时面挂严霜走进厅来,冷哼一声便发作起来:“柳大人好官威、好霸气!只是这里却不是你的顺天府后衙,而是你口中无耻张家的地盘。不知道柳大人是哪根脚错了筋走来了这里!来人啊,送客!给我看好了大门,认清了柳大人的模样,再多栓几条好狗!千万别让大人再误进了咱们的寒酸地方!真是出门没看黄历,白赚一身晦气!”   祸起萧墙   .   张宛如一席话,抢白的柳乘云面色铁青。他想要怒斥回去,却发觉张宛如话虽说的难听却是实情,的确是自己主动上门来兴师问罪的。但他还是抓住了一个漏洞,登时嗤笑道:“大门口挂着柳府,谁说这里是张家的地盘?”   张宛如不由好笑:“柳大人,大门口的柳府是长青的柳府,不是你的柳府。秋萤是长青的夫人,这府邸也是她的,却不是你的。大人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?你私闯民宅不说,还在主人家耍了好一通官威!请问,长青与秋萤犯了哪条大明律法?”   柳夫人见相公吃瘪,连忙出言相救:“这位是宋夫人吧?这里既是长青的柳府,就轮不到姓宋的说话。你虽居于柳府,说到头来还是客。主人家还没发话,你在此大放厥词,不觉得僭越吗?”   柳长青头疼得紧,张秋萤心里更是憋屈,事已至此他们不方便直接顶撞,宛如出面最好不过,又怎会拦着?   张宛如见长青秋萤皆无表示,心中有数,当即又笑了:“吆,柳夫人,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。我不单是客,还是秋萤的二姐,却不知柳夫人是何身份?要想攀亲认故端长辈的架子,也得要人家肯认才行。柳夫人大户出身,怎地没有这点自知之明?再说了,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,凭什么随便来个什么人就指手画脚?”   柳乘云夫妇何曾这般与人吵过架?双双被张宛如抢白得败下阵来。张秋萤左思右想,这事儿不能糊涂过去,还是说清楚的好。沉吟了半晌,她也有了主意,就给了张宛如一个眼色,然后开口道:“柳大人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有欠公道。”   柳乘云怒极反笑,被张宛如一通抢白后也冷静了下来,他复又落座道:“我哪里有欠公道你倒说来听听!”   柳长青却伸手制止了秋萤出声,他看向柳乘云道:“我来说与你听。其一,柳大人斥责秋萤,男人说话不该插嘴。请问,柳夫人可是妇道人家?她为何就能插嘴?”   “其二,柳大人斥责秋萤借伤偷懒。这里是柳府,秋萤乃是当家主母,身上有伤,谁规定的不能卧榻休息?柳大人这么说,无非是怪责秋萤未能及时相迎。我倒要问问大人,你登门做客,一不下帖相约二未叫人传话,哪个知道你要来?何时来?你又可曾想过主人家可有空、可方便?”   “其三,柳大人斥责秋萤无才无德扯长青后腿。这话从何而来?秋萤乃是京中有名的谐音对子王,名声在外,这是无才?她治家有道、和气生财、友爱四邻、为善地方,多少人家真心爱戴,这是无德?长青有此贤妻,喜不自胜,何来扯后腿一说?”   “其四,‘入门一载未有喜音,嫉妒成性阻夫纳妾’这条罪名更是荒谬!这世上有柳大人你这般填房再娶的男子,有三妻四妾的男子,也有我这般情有独钟的,不过态度而已,没有高下之分。别说暂无喜音乃我刻意为之,就算不是我也绝不纳妾!柳大人,你可有权插手百姓子嗣?”   “其五,当初秋萤入门你百般阻挠,何来‘容她入门’之说?你既未容她入门,何来立场教训于她?人生万事皆有可选,唯父母不能。你抛弃幼子,待其长成,又来硬摆生父架子,有我听着也就是了。但秋萤非你所生,非你所育,与你并无干系,你若再出言辱我爱妻,休怪我六亲不认,翻脸无情!”   柳长青一番话畅快说完,再无心在此穷耗,立即喊人道:“来人,送客!”   柳乘云“啪”的一声将茶杯掼到地上,摔的粉碎,阴沉着脸怒声喝道:“逆子不孝,我又何需在此自取其辱!也罢,今日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,她张家欠我一条人命,我要她还我一个孙儿!待他朝有孕瓜熟蒂落,将孩子抱去我府上,我便与你断绝父子关系,与南小巷再无瓜葛!”   柳长青闻言纵声长笑,头也未回,拂袖留下四个字:“痴心妄想!”语毕,当即携着秋萤出了花厅,张宛如亦不由得冷笑一声,自后跟上。   .   何少一着锦衣驾华车,拉来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,热热闹闹地回到南小巷,却见宅内气氛颇为阴郁。他走到凌冬院先见着了张宛如,便拉了她来细问,这才知道他不在的头午里,那边儿来大闹了柳府。   何少一拿出一个长方木盒递给张宛如道:“这是我在南边儿给云笙云芷带回来的好东西,呵呵,叫做飞线偶戏。全套的人物、用具,小孩子定会喜欢。我还寻了个偶戏师傅,准备夜里表演来看。”   张宛如打开来仔细看了看道:“这些比天桥影子戏的用具可精致多了,给云笙云芷玩儿白瞎啦。”说完又想起了大姐张宛知家里的孩子,“不如给云庭云汐①玩吧,他们大些,知道爱惜。”   何少一笑起来:“你快收着吧,这飞线偶戏就是云庭那小子在闲书上看来的,知道我要去南边,央了我替他留心,早送了一套过去了。”   张宛如欣慰笑道:“云庭都能自己寻书看了,真是聪明。”   何少一有这么个大侄子,心里也高兴得很:“是啊,五岁开蒙,学了两年,如今已认得好些字,寻常书也能磕磕绊绊自己读了,就是到底读通多少,咱却不知了。对了,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,我弟妹又有喜了,才两个多月。我家老太爷高兴得很,对我催得也没那么紧了,还说要把云庭云汐接到京里来进学,叫宛知好好养胎。”   张宛如笑的合不拢嘴,连忙道:“我不留你多说了,你快些去找秋萤,将这些好事都说给她听,她必能高兴。”   .   何少一寻过去的时候,柳长青与秋萤正在书房里说话。绿雪绿叶在外头伺候,边通报“何少爷到”边给他挑起了帘子。   出乎何少一意料,里面张秋萤笑容满面的,倒是柳长青紧绷着脸正在生气。秋萤见了他,松了一口气道:“少一哥你来吧,长青哥气坏了,怎么说都不行。”   何少一笑着自己找座坐下,先对秋萤道:“我怎么听宛如说,柳大人过来发落了你一顿,怎地你倒没事呢?”   张秋萤手不方便,给他用手腕“夹”过去一碟子松子儿,何少一忙起身来接。秋萤道:“是发落了我一顿不假,可都叫二姐和长青哥给堵回去了,柳大人气得也是不轻。再说了,我今日算是明白过劲儿来了,与那头想要修好怕是不行了,柳大人记恨我家,明说了要将我日后生的儿子抱走,然后与南小巷一刀两断。”   何少一故意垂头丧气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?宛如给了我假情报,我准备的话都是劝你的,如今换了长青,定不好使了。要不秋萤你再接着周旋一二,待我重新想过,想好了咱俩再轮换。”   柳长青叫他说的无奈,叹口气道:“他真是打的好算盘,他的继室只给他育有一女,如今他年岁大了膝下无子,又开始琢磨起我来了。收服不了我,便想着夺我儿子。我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爹?”   何少一却笑起来,一本正经道:“长青,我实话跟你说,其实我不成亲,是因为我想娶一个比宫里娘娘还要漂亮的妻子,然后将来生上七八个女儿,个个都跟她娘一样漂亮,我一个儿子都不要。”   张秋萤瞪大了眼睛道:“少一哥,你这又说的什么胡话?就算你想,这也不是想了就算的。”   何少一不语,柳长青却笑了,手敲着桌面道:“他这是变着法儿劝我呢。的确,他想了不算。但他这么想,就真叫人寒心。”   张秋萤却接过话茬道:“会寒心就说明曾抱有希望。其实我是一直盼着能忘却前仇旧怨,彼此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的。如今看那边的态度,也颇有些心灰意冷了。”   柳长青在何少一跟前也不避讳,敞开心扉道:“我最寒心的,是他根本没把我当儿子看。其实他膝下并非无子,我姓柳,虽未与他相认,却是他名副其实的根苗,我的儿子生来就是他的孙子,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。他虽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亲爹,却根本不想正式认我。他官拜顺天府尹,怕认了我叫政敌捉住把柄,参他个抛父弃子为前程。我不想当他的义子,他便琢磨着从小养一个义孙。”   何少一道:“邱状元在朝中颇受器重,又有我爹帮衬,长青功名在身,想柳大人也心中有数,不会硬来。我今天来找你们是来报喜的,你们可要听听?”   柳长青眉毛一挑道:“喜从何来?”   何少一笑嘻嘻道:“我弟妹,宛知她有喜啦,两个月了。我父亲想着让她安心养胎,不日就要把云庭云汐接到京中来进学了。”   张秋萤先笑起来:“哎呀,云庭云汐今年七岁,我大姐都二十五了,七年后又有喜讯,不知这回是个外甥还是甥女?”   何少一掐指一算,一本正经地道:“这个嘛,八个月后,少一哥告诉你。”   归家省亲   .   借着张宛知有喜的好消息,柳长青索性拜托了张宛如帮着打理京中事务,打算带了秋萤回老家玩上两天,散散心。何少一知道他们要延请厨娘的事情后,就介绍了三个过来,他开有酒楼,哪个牙婆手上有手艺不错的厨子,都门儿清得很。   秋萤趁着这次回家,正好把厨娘带过去。可巧,这厨娘里有一个是密云的老家,一听说是在铜锣湾做工,特别近便,很是愿意;另一个却是南边人,老家已没什么亲人,无所谓哪里,只想寻个妥当的安身立命之处。   张家二房①在铜锣湾的老宅子早就推翻重建了,加上买过来的隔壁柳宅的地方,家里显得更加宽阔敞亮,老宅子的后院本就大,宅子便新起了两进,在后园子里只辟出几大畦种时令菜的地方,猪圈与牲口棚都挪去了隔壁原柳宅的后院,原建在此的六个暖房也都扒了,直接建在了村南边田地里,与张家的炭窑不远的地方。   后园子剩下的大片地方,叫柳长青帮着仿照百花深处一角景色,栽树挪花,架起花架,铺了青石径。后园子原有的小池塘,加深挖大,凌水修了一座长廊,长廊中心处连着一座小巧的木质撮角凉亭,四檐飞翘,雕着祥纹,甚有意趣。这也可算得是“花间隐榭,水际安亭”了。   柳长青与秋萤赶了大早出门,带了绿叶随行伺候。先去了趟密云,见了宛知少扬,放下一堆的礼品,然后四人又带着云庭云汐,还有那两个厨娘,一起回了铜锣湾。   一行三辆马车,到村口之时已是后晌过半,村头玩耍的孩童们围起马车来,追跑笑闹着。几人索性都下了车来,何少扬与宛知在前,云庭随在身侧;柳长青与秋萤随后,云汐缠着秋萤;绿叶与两个厨娘在后,还有三个车把式也下了地,驾着空车缓缓向张家二门行去。   有认识的孩子飞快地跑去报信。不多时,秋萤的弟弟小梨涡,就随着报信的孩童,快步迎上前来。   小梨涡已满十岁,浓眉大眼,肤色微黑,腮边两颗小梨涡一抿唇便会出现,显得颇为俏皮。穿着一身湛蓝锦袍,银色镂空竹叶纹镶边,腰带上用银线绣了云纹,挂了一个彩色络子,上面垂着一枚黄石印章。他自小就有些机灵刁钻,极有主意,与秋萤年纪最近,关系也最好,此刻人未到跟前,已经拱手打上了招呼:“大姐,三姐,大姐夫三姐夫,怎地回家也不提前派人报个信儿?”   张宛知笑道:“你三姐三姐夫突然回来了,这不拉着我们一起回家住几日么!”   张秋萤满面笑容向他招手,小梨涡笑着上前再招呼道:“三姐,你又皮了,这手怎么伤了?”柳长青摇头笑起来。秋萤用手背蹭蹭小梨涡的脸蛋儿,嘴里玩笑着,“你管你自己就管不清了,一见面还唠叨我。我看你回家待了这一冬,长高了胆气也壮了啊,在爹娘身边美不美?功课没落下吧?”   小梨涡撇撇嘴道:“四书五经左右就是那些子东西,跑又跑不了,多也多不出。读完了诵会了,自己领悟就是了。倒是夫子那里时不时会讲一讲科场上的锦绣文章,听着还不错,宝儿会告诉我什么时候讲,这个我倒是不落下的。”   说完小梨涡抿唇笑了,转头向柳长青道:“三姐夫的文章就拿来讲过。”柳长青含笑不语。张秋萤却有兴致地追问起来:“怎样?厉害不厉害?夫子怎么评价的?”   小梨涡道:“夫子自然是夸誉的,但也有感叹。说三姐夫如此锦绣文章,也没捞着前三甲,可见天下士人藏龙卧虎啊,勉励我们更需勤奋,还问我怎不跟在三姐夫身边念书。”   张宛知凑过来道:“那你怎么回的夫子?”   小梨涡道:“我实话实说的啊,三姐夫早已给我讲解完了,剩下的就是我的事儿了。”   说话间,张家二门已然在望。张瑞年携着徐氏在门口相侯,在张家二门帮工的邻居张茂才夫妇,徐小环也静立在徐氏身后候着。   何少扬与柳长青两个女婿,快步上前给岳丈岳母见了礼,云庭云汐也挤上前来甜甜地叫了“姥爷姥姥”。张瑞年笑容满面,先一把扶住了柳长青道:“你这孩子,你有官职在身,岂可给我们行礼?少扬也快带着孩子们进来,咱们屋里说话。”   宛知与秋萤喊了声“爹娘”,又忙着跟徐小环等人打了招呼。然后茂才夫妇就自动先告辞了,留他们自家人叙话,只徐小环还陪在身边帮忙。   张瑞年当先,率着一行人往院内行去,秋萤举着双手伸到张瑞年与徐氏面前,扯谎道:“爹娘你们看哪,长青哥给打的。”   徐氏笑道:“你这孩子,又皮了吧?这手怎么伤了?这么大了还叫人操心。”   小梨涡哈哈笑起来道:“娘,我刚才也这么说的三姐。”   徐氏点头道:“说得好!”   张秋萤不依,撅嘴回到柳长青身边道:“长青哥,你看娘跟小弟!”   柳长青含笑道:“这手不是我打的么?你还找我作甚?”   张秋萤搬起石头砸自己脚,只好有苦自己咽了。张宛知笑了起来,何少扬也是很高兴,对秋萤道,“还是我家三儿有本事,见面就逗大家笑。”   众人进了会客厅落座,徐小环下去沏茶,秋萤小声对随在身后的绿叶道:“见了没?那就是我小环姐。”绿叶也俯下身子道:“回夫人,奴婢刚才都看直眼了啊,真是好看得紧。不过么,她不似夫人这般有富贵气度。”   张秋萤微笑道:“气度是银子堆出来的,你没听说过么,财大气粗嘛。”   绿叶掩唇笑了:“夫人在这里说话,奴婢也跟着去帮帮忙。”   秋萤挥挥手,她便追着徐小环去了。   徐氏先开口道:“怎地你们姐俩有闲一起回来了?宛如留在京中了?少扬,停云楼可安排妥当了?长青,朝中无事吗?”   柳长青连忙行礼道:“正想着跟岳父岳母禀告,小婿前几日已辞去朝中职务,有闲后就带了秋萤回家来探望二老。”   张瑞年倒很开通,张家祖上经商,曾挣下偌大的家业,在他上代落魄下来,他这一代逢了贵人相助,这才东山再起。经过人生大起大落,他将万事都看得淡了一些,对长青道:“朝堂之事我知之甚少,万事长青自己拿主意就是。反正咱家如今不缺什么,也不是非要做官才行。只要你们小夫妻和乐,我们当老人的就安心了。”   柳长青因着张瑞年的话,想起了柳乘云大闹南小巷的事情,不免在心中又感叹了一番。   张宛知凑到徐氏耳边说了句什么,徐氏笑了起来,摸着她手道:“好,好。你自己多注意保养身子。”然后想起了什么一般,将秋萤叫了过来道,“你大姐又怀上了,你二姐也生了两胎了,怎地你还没有消息?”   张秋萤脸红了,压低声音道:“我这不才成亲还没到一年吗?怎地老多人对我催催催。再说了,也不是我不要,是长青哥不着急,前两日还说呢,要带我去南边玩一圈儿,说将来有了孩子就难挪地儿了。”   徐氏皱眉想道:“是么?还没一年吗?”   张宛知笑了:“娘,长青与秋萤自小定亲,秋萤及笄后虽赶在柳爷爷走之前拜了天地,但一直守孝了三年,才摆酒圆房。算算日子,可不嘛,还没满一年呢。咱们是觉得他们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,还没孩子,这才跟着急。”   徐氏点点头道:“还真是这么回事儿。”   张宛知笑道:“长青秋萤虽年纪不小了,可到底还是小夫妻,不想即刻被孩子所累也是人之常情。长青弟弟不是说了,要带秋萤去南边游玩么,我估计等回来就差不多有好消息了。”   徐氏也深以为然,喃喃道:“拿话点点长青,叫他心里有数才好。”   张秋萤登时红了脸,羞道:“可别,我自己跟他说就行。”   这时候长青过来招呼道:“爹娘,我看咱们过会儿再好好说话,我先带着秋萤过去大伯母那边探望一下,顺便把厨娘给她送过去。”   刚才柳长青已经与张瑞年说了厨娘的事,张瑞年道:“正是,宛知少扬也一起过去,放下礼品叙会儿话就回来,叫你大伯母跟你致远二哥一起过来,晚上在这边用饭。”   宛知道:“放心吧,爹娘,我们都省的。”   .   夜里,张家二门多挂了几盏红灯笼,显得格外的喜庆。秋萤的大伯母李氏,秋萤的二堂兄张致远都早早地过来了,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用了饭。新来的两个厨娘,卯足了劲儿地表现,这顿饭菜与往日家常做的很是不同,既精致又美味,张瑞年夫妇与李氏都极为满意。   饭后,张秋萤特意叫了两个厨娘过来打了赏,又嘱咐她们道:“你们是南小巷的人,眼下留在老家要用心伺候,不要丢了我与长青哥脸面。平日有什么难处,就过来与我爹娘说,他们能帮你们自然会帮,帮不了的还有我与长青哥。只一点,要让我大伯母与爹娘满意。那么,不止分内的工钱少不了你们,而且还月月有赏,年底重赏。”   两个厨娘高兴地领了赏表了态下去了。李氏也笑的合不拢嘴,将秋萤又是一顿夸:“我家三姑娘真是有孝心,不枉她大伯那么疼她,待她与别个不同。”   张秋萤怕李氏伤心,赶紧岔过话题道:“对了,大娘娘,大哥有家书过来没?听说我又多了两位新嫂嫂,嫂嫂们有好消息没?”   李氏果然转移了心思,回她道:“二房妾给你大哥添了个闺女,三房妾也有孕了,还不晓得男女。你秋棠姐也生了儿子了,秋萤也加把劲才是。”   张秋萤便笑道:“是,大娘娘。将来无论生了儿子闺女,都来讹他大姥姥一把大金锁。”   这话透着亲近,李氏便又笑了起来。   这一晚上,先是开宴,然后又上了干果甜品与厨娘新做出来的各色小点心,煮了甜汤、沏了热茶、温了酒水,宛知又从酒楼带了不少卤味,切了冷盘。各人自取喜欢的,边吃边聊边笑,一副和乐融融的气象。   张秋萤最爱吃黏芝麻糖,吃得上下牙都粘在了一起,猛一跟她说话,她瞪大了眼睛张不开嘴,又让众人好一番笑。   也正是这番笑,让秋萤注意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。就是她的二堂哥,张致远。   秋萤回忆了下,这一晚上似乎张致远都有点别扭,有点跟不上趟,神思恍惚的样子。   作为过来人,秋萤立刻想到了一个原因,凑到李氏跟前问道:“对了,大娘娘,致远二哥明年也要束冠了吧?定了亲事没有?”   李氏叹了口气,满面的笑容渐渐散了下去,拉着秋萤的手道:“这个老二,叫我操碎了心。从他十六我就要给他说媳妇成家,就是不愿意啊。非卯着劲儿地要做一番事业,然后才肯成家。你二哥也算争气,管家比我强多了,请了好庄稼把式,地种得极好;还种了几亩药材,专门供应密云城里头最大的存仁堂药铺;去年在密云开了一家粮油米面杂货铺,生意也满不错。你说这叫不叫事业有成了?我今年又念叨他好几回了,让他快点成家,他还拗着性子非说束冠后再考虑。你们年岁相当,你跟长青找机会,劝劝你二哥,啊?”   张秋萤答应下来,又好好宽慰了李氏几句,然后把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在了张致远身上。   这时候门帘一挑,徐小环笑意吟吟,端着一碟子剥好的山核桃仁儿走了进来。张秋萤忽然发现,她的致远二哥的眼珠子,满含着压抑不住的情意,牢牢地锁在了徐小环身上。   张秋萤歪着脑袋,忽然想起一件事儿,林子与徐小环成亲正经有几年了,好像还一直没有孩子。   归家省亲   .   张秋萤暗中留意上了张致远与徐小环,居然发觉徐小环背着众人瞪了张致远一眼,张致远登时便不敢再痴痴地望着她了。   原来,徐小环知道张致远在看她,估计也读得懂那目光中的含义。   张秋萤忍不住细细瞧向徐小环。她虽生长在乡下,但穿衣打扮,神态气质,都与山野农妇大有不同。   徐小环生了一张瓜子脸,尖下颌,乌发高挽,斜插三枝朴素的露柄银钗,眉眼含笑,红唇粉嫩,穿了一身玫瑰紫的艳色冬装,系着绒白兔毛的披领,坠领的是一枚半掌宽的银锁片。冬装虽厚重,仍可见楚腰纤细,举手投足间,尽展露柔美风姿。   张秋萤瞧得都有点发愣,越看越美,直觉得即便是宫里的娘娘,估计也再美不到哪儿去了。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,不自觉地便让人觉得她不应该生在乡下,不应该是个农妇。   张秋萤安静了这大半晌,柳长青早注意上了,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自然之道她是在瞅徐小环,不禁低声笑了起来,凑过来递上一个帕子道:“擦擦嘴,口水都要留下来了。这得亏是美人看美人,要是换个男人这么盯着人家瞧,早挨揍了。”   张秋萤摇摇头道:“我明明也十八了,可每次看着小环姐,就总怀疑自己还没长开。”   柳长青端了核桃仁给她道:“既然没长开,那咱们多补补,这核桃仁儿我尝了,味道不错,你来吃点儿。”   张秋萤便不再盯着徐小环瞅,转而吃起核桃仁来。没想到徐小环倒走到她桌前来了,笑盈盈问道:“秋萤妹妹,这核桃怎么样?我刚回家取来的,特意让你尝尝的。是今秋上我从山上摘了晒的,挑的最大最好的。”   张秋萤忙道:“小环姐挑的自然好,刚才我还想呢,这核桃仁肥美清香,个头不小,那核桃得挺大个的。长青哥刚才也赞了。”   徐小环对柳长青点点头道:“你们喜欢吃就好,家里还有半口袋,走时都带上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这怎么好意思呢。带一些给秋萤解馋就好了。”   徐小环笑得有点不好意思:“一点山野粗食,也不是花银钱买的,不算什么。你们别跟我客气。”说完有点扭捏地对秋萤道,“好妹妹,姐姐有件事情想求你帮忙。”   张秋萤心里咯噔一下子,立刻想:难不成她让我想办法帮她和离?好跟着我二哥?   那边柳长青见秋萤忽然发起呆来,觉得怠慢了不好,就接过话头道:“你们一向亲近,说什么求不求的,再这么客套,秋萤估计就生气了。”   秋萤回过神来,连忙顺坡下:“是呢,小环姐,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,你这么客套,我可受不了呢!”   徐小环伸手搭在她袖口道:“跟我来。”   张秋萤心下更疑惑了,心想整的这么秘密,千万别不是好事儿啊!   徐小环拉着秋萤一直走出了宴厅才停了下来,停下来又没急着说话,反而沉默了下来。秋萤凑近了看她,却看出了不一样的感觉来,她形容间隐着憔悴之意,叹口气道:“秋萤妹妹,你如今也成亲了,我就有话直说了。你知道,我成亲已正经有几年了,却迟迟没有身孕,林子很是着急。我们在镇上寻了大夫抓了药,如今已吃了一年了,也没有效果。”她垂泪道,“村里人背地里都叫我不下蛋的母鸡。”   张秋萤没想到她还有此等遭遇,不禁心生怜悯,宽慰她道:“小环姐,你莫在意,我这成亲还没满一年,亲人朋友就暗着催明里问的了。你生得好看,如今过得也不错,那些没什么事儿干,专爱嚼舌头根子的姑婆们,巴不得寻你个什么毛病,好叫自己心里舒坦。你要都听了进去,那不是折磨自己么?”   徐小环捂脸低泣道:“可是我快受不了了,秋萤。那种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,她们故意说得能让我听到,说我生的狐媚样子,掏空男人身子,只吃食儿不下蛋……”   张秋萤红着脸啐了一口道:“离开家也没有多久,以前也没发现乡亲们这样儿的嘴碎!这都不是粗俗了,简直下流。我就奇了怪了,怎么满口喷粪哪这些人!”   秋萤彻底地同情起徐小环来,“可是小环姐,我能帮上你什么忙?”   徐小环泪流不止,继续哭诉道:“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,就像秋萤你说的,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,天生嘴碎爱嚼舌头,实在听不下去我也能跟她们对骂,甚至打架我也不怕。我最受不了的是,这一年多,林子他变了……”   张秋萤愣道:“难道林子哥也这么说你了?!”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。徐小环凄然道,“刚成亲那两年,林子与我海誓山盟,好得蜜里调油,哪怕平日里干活,也是能不分开就不分开,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。可是最近,他变了,可能也是着急老是没有子嗣,人家炭翁爷爷肯认下义孙,一为老来有靠,二也为留个后。林子他不止为自己着急,也为炭翁爷爷着急。他虽然没像外人说的那般不堪,但是也是在埋怨我的。他,他,他……”   徐小环张了好几下嘴,却又说不出什么来,张秋萤不仅着急催道:“他到底怎么了啊?”   徐小环满面愁容上又添一抹羞意:“我总觉得你虽成亲了,还是个小丫头似的,有些话本来觉得可以说的,没想到还是说不出口。”   张秋萤跺脚不依:“哪有这样的啊,说半截话,让我落心病!我都十八了,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生两三胎的都有了!”   这话出口秋萤又醒悟说的戳人痛处了,连忙道:“瞧我这嘴,你够闹心了,我还给你添乱。小环姐,我都过来人了,有什么不能听的?你就跟我直说吧!”   徐小环凑过来,压低声音道:“林子他,他总在床上抱怨我。一时说我腰太细了,身子弱;一时说我屁股小,不好生养。”小环忽然又开始流泪,“后来,后来就折腾我,将枕头垫在我腰下老高,说容易留种儿。我若是不留意滑下枕头,他就暴怒,一巴掌将我扇到一边。很长一段时间了,我都怕跟他行房。我老是怀不上,他就越加着急,白日里做工,夜里什么都不干就是可劲儿的折腾。这下子,他身子真的是被掏空了,脚步虚浮,眼下透青,我若不从,他就哭骂甚至动手。最近半年,更是什么都完了,他……”   徐小环更加压低了声音,凑到了秋萤耳边道:“他……不举了。”   张秋萤并没有特别的羞臊,她被徐小环诉说的内容震惊了。她很难想象,那老实巴交的林子会变成这个样子,一时之间,她根本就无法反应过来。   这时候徐小环轻声喊着她的名字:“秋萤,秋萤,你看。”秋萤抬起头来,只见徐小环侧着身子撩起了那绒白的兔毛搭领,底下那件玫瑰紫的艳色冬装的领口竟然被扯坏了,徐小环道,“刚才我回家取核桃仁儿,他在喝闷酒,扯住我就撕扯我衣裳,我踹了他一脚才又跑出来……”   张秋萤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:“他扯你衣裳做什么?他不是,不是不行了么?”   徐小环叹气道:“傻妹妹,男人是不会承认自己不行的,越是不行他越是要试。总想着这次说不定能行。”   张秋萤的心揪得很紧,她只能苍白地道:“小环姐,你受苦了。那么你是想让我帮你什么?在京中帮林子哥延医问药是么?你放心……”   徐小环打断她的话道:“好妹妹,求你带我和林子去京城。一来方便延医问药,二来脱离这个地方,我和林子压力都会小一些。林子的弟弟根子不是一直随你在京中么,我想与他换一下差。毕竟,炭翁爷爷要留在这里,他年纪大了,如果两个兄弟都不在身边,那就太不孝了。”   张秋萤想了想道:“这事儿我与长青哥说说,然后让他找根子谈谈,他们男人间好说话,这事儿怎么也得问问根子的意思,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。对了,这事儿你还跟谁说过?我娘知道吗?”   徐小环摇头道:“除了你我再没与别人说过,不过……”徐小环忧心忡忡地道,“你致远二哥,他知道!”   张秋萤心里又咯噔一下子,脱口问道:“他怎么会知道呢?!”   徐小环道:“事有凑巧。去年夏里,我与林子在地里干活,地邻①家里正好添了大胖小子,故意冷嘲热讽加显摆地说些不着五六的话,林子就急了,铁青着脸拽着我往家里拖,进了家就闩(shuan,一声)大门。那时候我真是怕了他了,不肯进去,在大门底下与他吵了起来,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,然后我抽空子拉开门闩要跑,却见你致远二哥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,想来他都听见了……”   张秋萤心里的疑惑这才消去了一些。徐小环接着道:“好在他倒不是个多嘴的人,没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。可是最近,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儿,让我害怕起来。”   徐小环小声抽泣了两下,吸吸鼻子道:“秋萤,好妹妹,姐姐现在见了男人就怕,真的快受不了了,我也不知道致远为什么那么看我,更怕他什么时候说出去点儿什么。我真是没有办法了,好想离开这里,求你帮我!”   归家省亲   .   张秋萤出去了好半晌,柳长青心中不免惦念,便出了宴厅来寻。刚出了厅门,就见到了不远处正说话的徐小环与秋萤。   徐小环面朝着宴厅的方向,正瞧见了他,便推了推秋萤,示意她回头。秋萤回头见了柳长青的那一刹那,心中涌过一股热流。   只见柳长青微倚廊柱,站在宴厅内透出的温暖橘红光芒下,面容虽瞧不太真切,秋萤却知道他眼眸含笑,视线正牢牢地胶着在自己身上,嘴唇一定是微抿上翘的,神色一定是宁和安详的。   她的长青哥,五官虽柔和俊美,背脊却总是秀拔挺直,坚定的神态中,总仿佛蕴藏着坚韧的力量。他的袍服总是挺括得体,好似一尘不染;他的气度总是安闲舒定,让人跟着坦然。   秋萤也没有说话,静静地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,心中和乐满足,一瞬间仿若沉浸到了一片安宁美好的画卷里。   徐小环也没有说话。柳长青与秋萤之间,不过一个眼神的对视,却昭示着心灵的共鸣,明明是一对新婚小夫妻,却仿若已携手跨越万水千山,走过世间坎坷沟壑,彼此相知相惜,彼此相爱相伴。她不知不觉地被这种氛围吸引着,感触着,晕染着,也羡慕着。   柳长青见她们已停了话声好一会儿,却都站着不动,便有点不好意思,上前两步走到二人身前道:“打扰到你们姐妹叙话了吧?”说完他抬起右臂,上面搭着秋萤的镶着狐狸毛的紫色斗篷,抖开给她披上道,“我见你出了半晌未归,还以为你们在外面边走边谈,就送了披风过来。”   张秋萤心下温暖,嘴上回道:“夜色深沉,乡下都睡得早,我胆小哪敢在黑漆漆的夜里出门溜达?”   柳长青却笑了,柔声问她道:“那你们说完话没有?你想不想出去溜达溜达?”   徐小环适时插话道:“说完了,说完了。与秋萤许久未见,不觉就啰嗦了半晌,我也得赶紧回家了。”   说完先迈开步子,往外头走去,走到门边又回头对秋萤道:“秋萤妹妹,我……等你消息。”见秋萤点了头,这才一转身匆匆走了。   张秋萤轻轻地吐出一口气,转身翘着两手往柳长青怀里扑去,柳长青连忙伸手抱住她,只听怀里的娇俏佳人叹息似地说道:“长青哥,我们要好好的。你不知道啊,刚才你在廊柱下,真是优雅入画,看得我都呆了。”   柳长青心中畅快,低头在她腮边一吻,调笑道:“怎样?小娘子看上我了吧?”   张秋萤噗嗤一乐,站直身子,点头道:“是啊,大官人。有兴趣携美夜游么?”   .   柳长青不知在哪儿寻了一盏“气死风”①的金鱼花灯过来,引着秋萤往外头走去。   山村的夜静极了。此时已是大统历②一月末,一弯窄窄的银钩月斜挂在天边,漫天的星光交织闪烁,秋萤高仰着头,感慨道:“怎地在京里头,就从没想过夜里出来看看星星,看看月色?”   柳长青道:“瞎说,往年夏夜里头你闹热,我就带你睡在水边闻香阁,你叫人把整张架子床挪到露台上,罩着细眼纱帐,垂着攒花帐幔,又凉快又躲了蚊虫,可你每每折腾完了又不睡了,伸着脑袋看星星,缠着我跟你对对子,这些你都忘了?”   秋萤辩道:“我是说冬天,冬天看星星。”   柳长青笑道:“大冬天的冒着冷风,提着花灯看星星,估计这事儿也就你我做的出来了。夜里凉,玩一会儿就行了,咱们回去吧,省的叫爹娘惦念。”   回去的时候,路过林子的宅子,柳长青忽然驻足问道:“听爹娘说,炭翁爷爷访友去了,没见到也就罢了,林子却只匆匆露了一面就回去了。晚间徐小环又特意拉了你出来说话,可是她与林子间出了什么事儿了?她走时说等你消息是什么意思?你许了她什么,你们谈了些什么?”   张秋萤言简意赅地将徐小环的话复述给他听,末了道:“长青哥,你不问我,我也预备着就寝前跟你说说。真没想到,为了要孩子的事儿,林子哥与小环姐闹到了这种程度,真是听得我唏嘘不已。我想着尽量帮帮她,也正好别让我二哥在这上面出什么差错。我跟你说啊……”   张秋萤小声地附在长青耳边,将徐小环告诉她的,夜宴上她自己看出来的,都与长青说了说,然后道:“我二哥对小环姐,绝对是挺有那意思的。”   柳长青听完叹道:“胡闹。这事儿应该先找个千金圣手,查明是否是女方不易受孕为妥,这缘由若是在林子身上,徐小环喝再多的汤药也是无用。再说了,林子如今已形同废人,两人得一起治疗才有望。说也奇怪,徐小环受了这两年的折磨,怎地不主张为林子娶个小?”   张秋萤也跟着想了想,回道:“再往细里的事情她没说我也就没问。”   柳长青拍拍她肩膀道:“莫想了,带他们进京也不是什么难事。徐小环在娘身边待了好几年,育菜的本事想必不差,你正可以将这摊子事情交付于她。至于林子,在京中他寄人篱下,又在你我眼皮底下,想必他不会过分折腾了。”   这事儿就这么暂定了下来。   .   柳长青与秋萤回到张家二房,发现宴厅里人已经散了,宛知正指挥着家里前两年买的两个小丫头收拾着,绿叶也跟在一旁帮忙。宛知见长青秋萤带着寒气从外面进来,就笑道:“大冷天的,你们怎么还出去溜达?定是秋萤又矫情了。”   张秋萤不依:“大姐,一见面你就说我,实话告诉你,是长青哥鼓动我出去的。”说完推着宛知回房,“你都有身子的人了,这儿我来管,你快回去歇着吧。”   张宛知顺着她往回走,嘴里却道:“哪里就那么娇贵了?我只看着吩咐,又不用自己动手。”说完想起了正事儿,忙道,“你二哥散席的时候找你了,说有事。你见着他没?”   张秋萤停下了脚步道:“没有啊,我与长青哥出去溜达了一会儿,说了会子话就回来了,外头太冷。乌漆抹黑的,我也没见着致远二哥找我啊。”   张宛知“哦”了一声道:“那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事,天不早了,三儿快与长青安置了吧。房间都收拾好了,被褥都是新的,你还住你早就挑中的那间朝南的客房,咱家客房不带小外间,你的丫头跟安排在厢房了,跟咱家小丫头们住,我就住你隔壁,有事招呼我就行。啊?”   张秋萤又用胳膊推她:“哎呀,睡去吧睡去吧,我能有什么事,总拿我当小孩。你等着,我尽快生个小孩儿出来,当了娘之后看你是不是还这么啰嗦。”   张宛知掩唇乐了:“怎么个尽快?明儿个就能抱来给我瞧瞧?三丫头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调。”   张秋萤顶嘴:“哎,我说尽快,你让明天就抱来。咱俩是谁不着调?”   张宛知不与她闹了,又操心道:“你这手,伤药带没带着啊?别忘了换药,已结疤了没?怎地好好地走在自家园子还会摔跤?叫长青弟弟为你操多少心!我看拿根绳儿把你绑上拴着才妥帖些。”   张秋萤无奈地道:“你不是我姐,你是我姑奶奶,大姑奶奶,回房吧你啊。求你老人家了。”张宛知这才继续掩唇呵呵乐着走了。   张秋萤无奈地回头对柳长青道:“看来我在你们眼里,是长不大了。”   柳长青笑笑,对绿叶嘱咐了几句,拉着张秋萤也一起回了房。   .   因着夜里歇得晚,第二日张瑞年与徐氏便没有着急喊孩子们起床。宛知早起惯了,醒了就去了厨房督饭,却见秋萤带来的那个厨娘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,忙而有序,也深觉三妹妹这事儿办得挺好。   那厨娘看见宛知,立刻道:“哎呀,大姑娘起的好早。怎么到灶下来了?这里烟熏火燎的,可别弄脏了衣裳。”   宛知笑道:“我早起惯了,醒了左右睡不着了,就起来看看。做的什么朝饭啊?”   厨娘手上麻利地忙着,嘴上回道:“回大姑娘,三姑娘从京里带了些鲜鱼虾子儿回来,就熬的虾仁儿山药粥,家里蒸好的有细面饽饽,还有夫人爱吃的野菜鲜肉包,老爷爱吃的葱油饼,大姑爷和您爱吃的冬笋烧鸭,三姑爷爱吃的酱烧茭白,少爷小姐爱吃的酒酿团子,另有几样家中现有材料做的寻常小菜。”   宛知道:“家里人的口味,秋萤都告诉过你了?她倒很有心。怎地不见你说哪个是她爱吃的?给她添上。”   厨娘笑眯眯回道:“三姑娘说了,她没什么挑嘴的,只要做的好吃她都爱吃,不用特别做。”   两人正说着话,忽然厨房门口踉踉跄跄走来一人,口里说道:“大姐,大姐,三妹妹起来了没?”   张宛知回头一瞅,来人正是大房里的张致远。只见他一身锦袍皱得不像样子,满身的酒气,脸上泛着醉酒的潮红,正攀着门框看着她。   归家省亲   .   张宛知被张致远的样子吓了一跳,随即又有一丝不悦,她快步走到门边问道:“二弟,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?衣裳也没换?你找三儿有什么急事?非要一大早醉醺醺地跑来?”   张致远酒意朦胧,根本不理会她那茬,只知道不停地问:“大姐,秋萤呢?她起来没有?”   张宛知见问不出什么来,也就不问了,淡淡回他道:“秋萤还没起来呢,昨夜里歇得晚了。你先回家洗洗脸换套衣裳,再过来也不迟。”   张致远忽然转过了身子道:“我有事,我去叫她起来。”   张宛知拦住他道:“你大姐夫和长青都在呢,你这是什么样子?不叫人笑话么!”   柳长青刚起来走到院子,就看到宛知正和张致远在争执。这张致远似乎酒醉的厉害,不止脚下步伐踉跄,甚至还不管不顾地扒拉着张宛知。   柳长青立刻上前,稍大声喝道:“致远快放手!宛知姐有身子,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,万一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!”   张致远停下了手,见了柳长青登时便放开了张宛知,转向长青问道:“秋萤呢?我有事找他。”   柳长青闻到一股子冲鼻的酒味,再细看张致远的锦袍下摆一大片污渍,还散发着一股怪味,他稍稍闭气侧了侧身子,才说道:“秋萤刚醒,正洗漱梳妆,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?跟我说也是一样。”   张致远仍旧不理这茬,继续歪歪倒到地向客房那边走去。柳长青待要拉住他,一伸手又实在不愿拽他那身衣裳,只得快走两步赶到他前头,把住客房花厅的门道:“致远你站住!你与秋萤虽是兄妹,却仍男女有别得避嫌。这一大早的,内眷还未着装梳洗,你往里闯个什么劲!”   柳长青的声音惊动了秋萤,她披上斗篷,散着一头乌发,匆忙走过来,人未到就说话道:“长青哥,怎么了?是我二哥么?”   说话间张秋萤已经行到柳长青身后,张致远见了秋萤忽然安静了下来,然后满面急切地问道:“三妹妹,好三妹,你快告诉我,她跟你说什么了?”   后头的绿叶正抱了暖手炉跟过来,厨娘也从灶上探出了头来。张秋萤叹口气,直接道:“二哥,你瞧瞧你这副样子!无论你想知道什么,要跟我谈什么,都先给我回家洗一洗,换套衣服,齐齐整整的再过来,要不然,我什么也不知道!别在这杵着了,快回去!”   张致远连忙道:“那我照你的话做,你要告诉我。”   张秋萤不上当:“你先做了再说,我只能说,你要不听我话,绝对没门儿。”   张致远见她一脸坚决,这才歪歪扭扭地又走了。   张宛知满面惊诧地走过来道:“三儿,他这是怎么了?”   张秋萤哼一声道:“大姐别管他,这是迷了心窍了!”   .   张家二房一大家子用过了朝饭,云庭云汐闹着小梨涡带了他们出门去玩。徐氏向秋萤和长青道:“你们要是不着急回啊,今天抽个空去趟徐家洼看看,你们姥姥去,你们住得远不常回来,不似宛知那般,隔三差五能见到,老人家总念叨着你们哪。宛如这趟没回来就算了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娘你放心,我与秋萤原就有此打算。二姐也托我们给姥姥带了东西。姥姥她老人家身子骨可好?”   徐氏笑道:“身子还算硬朗,就是眼有点花了,耳朵也有点背,毕竟上了岁数了。”   用完饭,秋萤故意准备这个那个的又耗了一段时间,见张致远没找过来,心想他可能有点儿醒酒了,或者是干脆睡着了。与柳长青商量了一下,决定先去徐家洼走亲戚。毕竟要探望的是长辈,回来第一日天晚了没法子,第二日说什么也得早点去一趟的。   临去前秋萤特意找了宛知一趟,跟她说若是致远再来找她,就叫宛知安抚住他,跟他说等从徐家洼回来再说。   话说,秋萤在徐家洼用了午饭,就觉得心神不宁,总觉得宛知可能安抚不住致远,最后徐老太太都看了出来,问她是不是有事。秋萤便老实地跟老太太说来之前致远二哥找了她,好像有点事儿,现在她心里惦记着。老太太是个爽利人儿,立刻吩咐十四姑①给他们稍上了不少山里产的好东西,打发他们早早地回来了。   路上,张秋萤在马车内都有点坐立不安,她向柳长青道:“长青哥,我右眼皮跳得厉害,恐要出事。”   柳长青连忙摁住她肩膀道:“看你毛躁的,这都赶上热锅上的蚂蚁了。如今青天白日的,能出什么大事!致远他还能跑到徐小环家里闹事不成?”   张秋萤啐了一口道:“唉,我最近总爱瞎琢磨,还总好的不灵坏的灵。当初你辞官的时候,我就想了,柳大人肯定要生气,结果果然来大闹柳府了!我们在南小巷宴请邱状元和世进他们的时候,我也私下想了,丁冬儿可别再针对我来些有的没的,结果你看我的手!现下,我心里就是觉得我大姐压不下这事儿,唉!我当时再多留两句话就好了,比如留话说我会告诉他,先拖住他再说。你看他早晨那个样子,肯定是一眼未合,喝了一夜的酒,我这心怎么这么乱啊!”   柳长青心疼她,安抚她道:“秋萤莫怕,即使出了什么事儿,不还有长青哥在呢吗?长青哥一定有法子将事情摆平的。”说完揽过她来叹气道,“本要带你回乡下住几日散散心的,谁承想又遇到这么个事儿,反倒更叫你操心了!”   要说女人的直觉真是准的可怕,秋萤刚一入村,就有人告诉他们道:“长青秋萤你们可回来了!快回家看看去吧。你致远二哥和林子打起来了!锄头都动上了!听说致远叫林子打残废了!”   待长青与秋萤赶到的时候,只见地上一滩血迹,当事的两个人都没在那里,也不知道是林子和致远谁受了伤。秋萤愣在了林子家大门口,长青招呼过来几个犹围在那里没散去的半大小子,问道:“你们谁知道怎么回事?”   这时候张茂才家的宝儿站了出来道:“长青阿叔,秋萤姑姑,宝儿知道。”说完一口气不停地快速道,“先是致远阿叔拉着徐小婶子说话,林子叔看见了,吵了起来,致远阿叔骂林子叔不是男人,林子叔就抄起了锄头,刨伤了致远阿叔大腿。二爷爷和二奶奶,还有大奶奶一起,把致远阿叔送镇上医馆去了,秋棠②姑姑带官差来了,把林子叔和徐小婶子都抓走了!”   张秋萤缓过一口气儿来:“你宛知姑姑呢?”   宝儿回道:“宛知姑姑和姑丈,带着云庭云汐,跟着秋棠姑姑去镇上了!梨涡留我在这儿给你们报信!”   张秋萤连忙问道:“小梨涡呢?”   宝儿立刻回道:“他骑马去找炭翁爷爷去了!走之前说……”   张秋萤着急问道:“说什么?”   宝儿吸口气道:“说他得快点去,要不大奶奶和秋棠姑姑会吃了林子叔!”   张秋萤一时懵住了,半晌心里转不过弯儿来。却见宝儿凑了过来,拉拉她的斗篷道:“秋萤姑姑,林子叔和致远叔打架,为什么大伙儿都骂徐小婶子呢?”   张秋萤低下头来,认真地对宝儿道:“所以大伙儿不对,宝儿不要跟着学。”   柳长青走前两步对宝儿道:“多谢宝儿等在这里报信。”说完拉秋萤过来道,“走,去医馆,先看看致远伤的怎样。”   张秋萤下意识地跟着柳长青往车上走,嘴里问道:“长青哥,你说怨谁?长青哥,我该帮谁?官府都插手了,到底会怎么样啊?”   柳长青扳正了她的小脸,有点气呼呼道:“说了万事有我!不许你再发愁上火!”   张秋萤深呼吸了两口气,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道:“嗯。我相信长青哥!”   马鞭声响,车把式自觉地加快了速度,车厢内柳长青抱着秋萤安抚她道:“只要致远没什么大问题,我自有把握处理。”   归家省亲   .   话说柳长青与张秋萤走亲戚的半天功夫,林子与张致远就起了冲突,挂了彩,还惊动了官府。两人先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镇上医馆,一下车就见乌泱泱一堆人,都围在了医馆外。   柳长青下了车,拉住秋萤手腕,穿过人群往医馆内行去,与门口处见着了何少扬与云庭云汐,云汐当即扑过来抱住了秋萤大腿,大眼睛眨啊眨地道:“小姨母别进去,秋棠姨母好凶。”   何少扬上前道:“我头晌也出去了,午饭前才回来,没吃两口就出了事儿。现在的情况是,林子与徐小环被秋棠带来的官差捉走下了狱,林子的罪名是持械行凶,本来没徐小环什么事儿,但林子叫喊着她与致远有……不可告人的关系,便也一齐带走了。”   张秋萤插嘴问道:“大姐夫,我致远二哥怎么样了?伤得重不重?”   何少扬摇头道:“伤到了血管,千辛万苦止住了血,但失血过多,目前昏迷。刚才大夫说,能醒过来就好,醒不过来就够呛。”   柳长青向里面瞅了一眼,里面的药童来来往往很是忙碌,并没见着张家大房二房的人,便问道:“爹娘跟大伯母、宛知她们在哪儿?”   何少扬向对面努努嘴,柳长青与秋萤这才发现斜对面就是停云酒楼。何少扬道:“宛知有身子,我叫爹娘带了她回去了,这不么,我留在这边看情况,这俩小的跑腿随时报信。刚才大伯母情绪太激动,干扰治疗,大夫撵了她出去,也送到酒楼里了。目前就秋棠在里面守着致远,还有她带来的一个大丫头。”   柳长青点头道:“我先进去看看,再与大夫谈谈。里面忙乱,不宜人多,你们都留在这里。对了,一会儿小梨涡可能会带炭翁爷爷过来,把他们带酒楼里去,但别让大伯母见着。”   何少扬点点头,忽然道:“这次多亏了小梨涡了,打架时他正与宝儿路过,喊人及时拉的架,林子跟疯了一样,再不拉开下一锄头就照脑袋去了。也是他与宝儿一起及时给致远裹的伤,外衣袖子绞着木棍将伤处绷得死紧,要不送医路上,血早流干了!咱这小舅子真叫人刮目相看。”   柳长青向医馆内走去,张秋萤一直低着头想着什么,忽然她走了出去,拿出几个铜板叫围在门前的一个娃子帮她买来了纸笔,然后在医馆柜台那儿写了两封信,花了不少钱请了人快马送走了。   何少扬待她忙活完了,才问道:“给京里的信?”秋萤点了点头。这时候柳长青出来了,对秋萤道,“走,去停云楼,我要修书一封,着人快马送到邱状元府上。”   张秋萤拦住他道:“信我已写完着人送走了。你可是要邱状元帮忙寻培元固气的丹药?”   柳长青一把抓住她手,果然药布都拆下去了,好在手上几道划痕疮疤都结得很实了,甚至有些都翘起了边,有点要脱落的迹象。   张秋萤把手抽回来道:“我手好得差不多了长青哥。我一共写了两封信,一封送去邱状元府上,托他寻些上好的养气补血的灵药;一封送去了世进那里,他练武时曾与我讲起过,那武林中人使用的秘制金疮药甚是神奇,只是不知他手上是不是有。不过总要试试,先将二哥救醒了再说。”   柳长青转身对何少扬拱了拱手,何少扬一愣道:“长青这是何意?”   柳长青凑到他跟前道:“有事烦劳少扬跑一趟。”   何少扬一怔明白了过来:“县衙?”   柳长青小声道:“虽事出有因,但那林子将人往死里打,实在可恶!张家二门对他兄弟有活命再造之恩,怎地他也该对致远留些情面。事到如今,官家该怎么断就怎么断,只是我恐秋棠气甚难忍,指使唐家给县衙施压,若是案子还没审理,人就被打个半死不活,张家再占理恐也会招人非议。况且此事我们也未必占理。再者,那徐小环乃命苦之人,此事于她最是无辜却最受其害,若是不弄个水落石出,她怕再难以做人,到时候又害一条人命,更加造孽。”   柳长青叹口气,又接着道:“林子虽不义,炭翁却于二门有恩,这毕竟是他老人家认下的干孙子,如今出事怎地也要给他几分薄面。先将人保下莫伤筋动骨,其余的全看天意如何了,但愿致远早点醒来。”   何少扬看向张秋萤,张秋萤先前绷着股劲儿将该做的事儿都做了,如今立刻就有些挺不住了。这致远乃是她嫡亲的堂哥,俗话说“血肉亲血肉亲,打断骨头连着筋”,她又怎能不疼得慌?不气恨那林子呢?   何少扬看时她正无声地掉着眼泪,失神地道:“居然下死手要伤人命!万一二哥有什么闪失,我饶不了那忘恩负义的畜生!”柳长青对何少扬说的话她自然也听着了,对何少扬道,“大姐夫,劳烦你跑一趟。无论如何,眼下都不能让他有事,一来炭翁爷爷还没到,二来等我二哥醒来,还要与他对簿公堂!我二哥即使酒醉了,也绝不会如他所说那般,青天白日的去与小环姐拉拉扯扯!若是他是那样人,也不会缠着我追问什么,早直接去问小环姐了!这事儿必有隐情,我二哥还未成家呢,名声绝不能稀里糊涂的就坏在这上头。”   何少扬带着云庭云汐走了。柳长青看看秋萤道:“京里有消息来之前,我们在这待着也是无用,有秋棠守着致远,也不用太担心。咱们还是去停云楼看看吧,我怕大伯母会迁怒爹娘。”   张秋萤也正有此担心,两个人立刻又赶去了停云楼后院住处。   果然,人还没进花厅门就听到了李氏在连哭带喊:“杀千刀的小林贼啊!居然下那么重的手!这是想要致远的命啊!致远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!”说完矛头果然又转向了张瑞年与徐氏,“都是你们两个,引狼入室!当年非要收留那两个小崽子,现在害死了你的亲侄子啊!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哥啊?”   张秋萤连忙推门而入,一边走一边“呸呸”连声地道:“大娘娘,你快啐一口!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,你还在那‘死不死’的,晦气不啊!我致远二哥一定会平安无事的,我听大姐夫讲,大夫都说了小梨涡的急救做的好,长青哥已派人快马到京城找邱状元了,让他想办法找太医院的熟人要一些固本培元的灵药。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我二哥早点醒过来,等我二哥好了,有的是时间算旧账。”   李氏虽急怒攻心,但还有理智,依秋萤之言啐了两口,又将目光转向了长青:“三姑爷,你在朝中做官,那县太爷定给你面子,你去一趟,知会县太爷严办那个伤人的小畜生!你说话定比唐家还好使!”   柳长青与张秋萤对视了一眼道:“大伯母放心,我已托人知会县太爷了,一定让他秉公严加处理。”   李氏止住哭声,再问道:“三姑爷,你是从医馆过来?致远怎样了?”   柳长青回道:“大伯母不要太过忧心,我问过大夫,大夫说脉搏已稳了许多,有好转迹象,就是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。”   徐氏也在一边直淌眼泪,悲声道:“怎么也想不明白,这致远怎就跟林子对上了呢!平素里也没见他们有何过节啊!这林子是失心疯了不成?”   李氏忽然想起了什么,立刻道:“难道真如那林子所说的,是为了徐小环?!”说完一拍大腿对徐氏哭嚎道,“都是你啊,你给那小林贼说的好媳妇啊!一看那狐媚子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,一准是祸国殃民的灾星祸水托生!克父克母、克夫克丁,定会搅得家宅不宁!莫不是她勾搭我家致远?天啊,准是这个不下蛋的骚浪货劈腿闹的!我可怜的儿啊,你看上谁不好,看上这么个狐狸精啊!”   李氏出言秽乱粗俗,柳长青都觉得听不下去,便支开秋萤道:“你到内宅去看看大姐吧,顺便把致远的情况告诉她,省的她忧心。”然后又俯身凑在她耳边道,“顺便问明白,致远来寻你的时候,大姐与他说了什么,他后来又怎样了,看看大姐知不知道他如何与林子对上的。”   张秋萤点了点头,立刻去寻宛知去了。   张宛知果真正在内宅坐立不安地着急,见秋萤推门进来了,眼泪就掉了下来:“三儿,你可回来了!你素来主意多,快想办法救救你二哥!这事儿可不怨他啊!”   归家省亲   .   张秋萤转身合上了屋门,听宛知这么一说,赶紧追问道:“大姐,你知道前因后果?快详细与我说说。”然后拉着她手坐到绣墩儿上道,“大姐,别老流眼泪,你肚子里还有个娃娃呢,伤神也伤身,对孩子不好。”   张宛知定定神色,倒出两杯热茶来,在氤氲的茶气升腾中道:“头午你与长青去了徐家洼不久,致远就来了。你不是说让他洗洗干净么,他好像还沐浴了,所以耽误了些时间,没堵着你。这一耽搁他似乎冷静了许多,见你不在他就有些失魂落魄的走了。我见他那样子,心里既担忧又好奇,就拉住了他,问他到底找你有什么事,怎地这般憔悴,问他能否与我说说。”   张宛知喝了口茶,继续道:“他起先什么也不说,后来见我老问,就与我说起了别的,他问我一个女人若是不能生育,在夫家是不是会很难过。我也不知怎地,一下子就想起了徐小环。”   张宛知顿了顿道:“徐小环不能生的事儿,在铜锣湾传的沸沸扬扬的。致远这么一问,我一想他老拖着不肯成亲,一下子心里就有了一个猜测。然后我就故意拿话点他,跟他说,这样的女人自然是不受夫家待见的,要么就是被休了,要么就得眼看着夫君一房又一房地往家里抬妾。知道这女人不生,其他人家也断不会要她的,除非长的花容月貌,让那有钱又有了子嗣的抬回去做个玩物当件摆设。”   张秋萤听的着急,催道:“大姐,长话短说。”   张宛知却摇摇头道:“没了。致远听我这么说,生气了,不跟我说了,转身就走了。正好小梨涡回来了,我就让他悄悄跟着他二哥,我怕他真的看上那徐小环了,再趁着酒意闹出点事儿来。”   张秋萤道:“然后呢?你怎知道这事儿不怪我二哥?”   张宛知道:“当然是小梨涡告诉我的啊。出事后我也赶过去了,致远倒地上,林子被乡邻们摁在一旁,徐小环跪地上不停地哭,小弟一手的血啊,吓死我了。小弟知道我有身孕,挡着我让我去给他牵马,还说是林子夫妻打架,致远是去劝架的。”   张秋萤愣了,半晌气得七窍生烟了:“林子这个混账!白眼狼!”   张宛知却摁住她手,继续道:“可小梨涡又告诉我,是致远叫骂着跑去了人家院里,然后拿起锄头要去打林子,徐小环站起来拦着,致远一愣怕伤着她,赶紧把锄头扔了。正好林子就拎了起来,刨到了致远腿上!”   .   这天夜里上灯时分,何少一骑马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到,直接到了停云楼后院。   张秋萤晚饭都没吃,早就等着呢,一听到动静立刻迎了出去,柳长青立马跟了过去。   张秋萤见了何少一,心里真是有些感动,上前道:“少一哥,辛苦你了!”何少一笑着一摆手,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”   说完从马背上的皮囊搭挂里取出一个瓷瓶道:“用水送服,先服五粒,等两个时辰,如若不醒,再服三粒。”   李氏此时也与张瑞年夫妇一起出来了,听了连忙接了过来,连声道谢急忙地差人送到了医馆去。   何少一又掏出三四个稍大的瓷瓶,全都塞进柳长青怀里道:“世进那儿的金疮药,全给送来了。换药的时候用上吧。”说完又道,“世进本来要跟我一起过来的,我给拦下了,他毕竟是郝家人①,怕张家伯母见了不高兴。还有,邱状元说了,他给的那药叫做养元丹,最适合恢复元气了。只要不是太凶险,血止住的话,应该能把人救回来。”   柳长青将药瓶都收在怀里道:“又欠邱状元一个人情。”   何少一拿眼横他道:“就不欠我人情吗?秋萤还知道跟我说声辛苦呢。”   柳长青径自朝外走去道: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你先回房歇歇,暖和暖和吧。”   张秋萤连忙跟上去,两人也往医馆行去。   .   出乎张秋萤意料,她的秋棠姐见到她的时候,并没有大发雷霆迁怒什么的,反而对柳长青客客气气地道谢:“让妹夫费心了。”   张秋萤松了口气,问:“那养元丹,给我二哥服了吗?”   张秋棠脸色很是憔悴,看看榻上犹自昏迷着的张致远道:“服下了。还好,二哥还知道吞咽,就是人不醒。”说完转脸对张秋萤道:“这下你知道那个穷崽子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了吧?手太黑心太狠了!你看着吧,二哥流多少血,我就放他十倍,定叫他血债血偿!”   张秋萤道:“人都送官了,凭县老爷公断吧。”   张秋棠听她这么说倒有些欣慰了,对她柔声道:“我听说你也给县衙那边使劲了,很好,凭长青的身份地位,凭唐家的财力物力,定叫那小子分骨错筋!对了,他还有个弟弟在你府上么不是?回去给我狠抽一顿,赶出府去!”   张秋萤知道她现在在气头上,也不与她辩些什么,只管含糊应了,然后对她道:“我守着二哥,你去停云楼吃点儿东西吧,大姐早就叫人给你备下了。”   张秋棠红了眼道:“我不饿,我要守着二哥,我吃不下。”张秋萤自己尚且吃不下东西呢,也就不再勉强她。柳长青见状,便去停云楼要了一大铜壶安神茶过来,给她们两姐妹喝。   夜里快四更天的时候,养元丹已服了俩时辰,张致远还是没有醒。张秋棠麻了爪,哭着道:“怎么办秋萤?二哥还不醒。是不是说再喂三粒?”   张秋萤扑到张致远床前唤她:“二哥,二哥,你醒醒。我是秋萤,二哥,你醒醒,你不是要找我吗?我回来了,你快醒醒。”   柳长青又倒出三粒药道:“喂下试试吧。”   张秋萤缓缓起身,让开床前的地方。张秋棠倒了水端了过来。   忽然张秋萤灵机一动道:“且等等。”然后重走到床前道,“二哥,你快醒醒,徐小环又挨打了!二哥,小环姐来了!”   柳长青缓缓托起张致远的头,张秋棠将药送到他嘴边,示意秋萤捏开他嘴。秋萤手刚伸过去,张致远忽然说话了:“小环,小环……快跑,小环……”   张秋萤喜极而泣,一叠声喊道:“二哥,二哥,你怎么样?对不起,都是三儿不好,我要不先去姥姥家,先跟你聊聊就好了。”   张致远终于睁开了眼,苍白着脸盯着她道:“小环,小环……”   张秋棠本来正喜得掉泪,听见这话恨恨道:“二哥,你叫那下作的小娼妇作甚!都是她不守妇道,连累你受了重伤,差点丢了命!你等着,我饶不了她!”   张致远急了,连声道:“别,别,不关她事,不关她事……”   张秋萤连忙俯身在他耳边道:“二哥你放心,秋棠姐说的是气话,我会看着小环姐,不让人动她。但你得快点好起来,为她作证,要不然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。”   张致远稍稍定了下神,对张秋棠道:“好妹妹,我渴。”   正好本就备的有水,张秋棠连忙喂他喝水。   柳长青已经去喊了大夫过来把脉。大夫终于道:“无碍了,命保住了,就是身子会虚上一大阵子,消耗的血气与元气得慢慢再养回来,这腿上的伤还是挺重,得好生休养,伤好后还要多练练这条腿,以免缩了筋跛了脚。”然后拉了柳长青道,“敢问柳先生,先前给病人服的是什么灵药?”   柳长青也不瞒他,直言道:“是太医院配的养元丹。先前着急,也没细问大夫,可是对症?”   那大夫道:“对症,对症得很。原来是养元丹的功效,怪不得呢,要不是有灵药,他最快也得明日才醒啊。那养元丹可还有?一日两次,一次两粒,再给他连服上几日,能恢复得更好。”   柳长青想起什么,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大夫道:“大夫,你给看下这个金疮药,可能给致远用?”   大夫拔开瓶塞,闻了闻道:“这也是好药啊,里面有南边崖州才产的一味药材,很是难得,对止血有奇效。若是早前有它,止血时就不会那么凶险了。不过现在血已止住,不必多用了,换药时洒上一些,确保无虞也就是了。这也是宫中来的吧?”   柳长青未置可否,收起药瓶道谢:“劳烦大夫了。”那大夫便道,“我去命人将煎好的药送过来。”   看着致远把药喝了,柳长青拉起秋萤对秋棠道:“秋棠,你且在此照顾致远,我俩赶紧去给大伯母报信,别再叫她忧心了。”   张秋棠道:“有劳了。”   柳长青又带着秋萤回了停云楼后院,一进院子就见着了小梨涡。   小梨涡见了他们立刻迎了上来,问秋萤道:“三姐,我二哥怎样?”   秋萤道:“莫担心,已醒了,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了。”   小梨涡松了口气道:“还好。”然后对柳长青道,“三姐夫,快进屋去吧。炭翁爷爷已回了,在里面……甚可怜。”   柳长青与张秋萤急忙赶去了屋里,一进门就看到炭翁正给李氏跪着,不停地道:“他大娘,我对不住你们张家,没管教好林子,闯下了这等祸事。若是致远有个什么事,我老头子给他偿命。若是致远能好起来,求你给他留条活路,我将他赶得远远的,再也不让他出现在张家人面前。”   李氏不受他礼,侧着身子在那儿道:“你快些起来,你这么大年纪,跪我做什么!人也不是你伤的,作什么要你偿命!只是我断饶不了那小畜生!”   张瑞年与徐氏也跟着在一旁劝。   秋萤见这情形,赶紧上前先搀扶起了炭翁,然后道:“爹娘,大娘,炭翁爷爷,我二哥,他已醒了!”   归家省亲   .   五日后,正是密云县衙定下的初审之期,张致远也要过堂。好在这几日,养元丹一直按时服用着,虽然还是气虚体弱,过堂问问话应该无碍了。   一大早,张家人就备好了辇车,将张致远送去了县衙。这几日柳长青与秋萤也没有闲着,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了个差不多。   终于,县老爷惊堂木一拍,两班衙役杀威棍点地,“威武”声中正式升堂问案。   照例先传唤原告被告。张致远既然已在堂上,衙役们很快将林子与徐小环自牢中提了出来,跪在堂下。   徐小环一到堂上,张致远立即瞧了过去,见她虽然略显憔悴,倒没受什么折磨的样子,这才安下心来。   堂下人皆报过姓名之后,县老爷惊堂木一拍,直接喝问道:“木林子,张家告你白日持械行凶,将张家老二刨伤,险些丧命。村人皆可为证,你可认罪?”   林子被关了几日,形容间颇见憔悴,他看了看被特别赐了座儿的张致远道:“小民认罪。”   那县官估计听说柳长青曾在京中任职,与达官贵人交好,所以今日特意设席请他旁听。听到这里,柳长青略诧异地与堂外的张秋萤交换了下目光。   县老爷却很是满意,捋捋胡须道:“你倒老实,省了老爷我费些手脚。既认罪,就签字画押,堂下听判吧。”   林子却又道:“大老爷,不知您是否调查过了,小民原本徐家洼人氏,父母早亡,得铜锣湾张家收留,做了长工,又得张家人从中牵线,认了炭翁做干祖父,娶了媳妇,立了门户。张家于小人有大恩在身。”   县老爷道:“不错,这些本官都查录在册,正因如此,你持械击伤张家老二,其行才更忘恩负义,殊为可恨,该当严判。”   听到这里,柳长青心中冷哼一声,已经知道林子接下来要说些什么。果然那林子道:“照刚才所说,小民应对张家感恩戴德才是。所以此次击伤张致远虽为事实,却另有隐情。请大老爷容秉,请大老爷明鉴。”   县老爷不由自主地拿眼去瞧了下旁听席上的柳长青,见他并无表示,就道:“有何隐情,你尽管说来听听。”   林子忽然抬起了头,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又愤恨的暗光:“回大老爷话,家门不幸,实在羞于启齿,但此刻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。这堂上的张致远与我妻徐氏,有奸|情!”   一直默默跪着的徐小环,忽然激动起来,哭喊道:“木林子,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!你含血喷人!”然后连连给县老爷叩头道,“大老爷明鉴,民妇恪守妇道,绝无半点逾矩之处。捉贼拿赃,捉奸要双,木林子他怨恨民妇,胡说八道,攀诬良善,请大老爷明鉴。”   县老爷惊堂木一拍,两班衙役“威武”出声,县老爷道:“住口!是非曲直本官自会详加询问,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开口,否则定打不饶!徐氏,本官问你,你说木林子因为怨恨攀诬于你?你们之间有何怨恨?”   徐小环一咬牙道:“因为民妇入门数载未能生育,又不许他纳小。”   县老爷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这就是你这妇人之错,嫉妒有失妇德,休了你也无话可说。”   张致远一直虚弱地斜靠座椅,此时拱手施礼道:“请大老爷听学生一言。”他有秀才功名在身,因此以学生自称。   获准后,张致远缓缓道:“大老爷容秉,这木林子早在一年前左右,就已无法人道,哪家姑娘入门都只有守活寡一途,所以徐氏才力阻其娶小。学生曾无意中路过他家门前,恰好听到他们夫妻二人吵架提起,得知了此事。”   县老爷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接着他又转问脸色苍白的木林子道,“木林子,你刚才说你妻徐氏与张家老二有奸|情,你可有凭证?”   木林子咬牙道:“虽未拿奸在床,但他们曾私下见面,私相授受。”   柳长青听到这里,实在是不愿再沉默下去,对县老爷行礼道:“大老爷在上,学生有几句话想问这木林子,不知可否?”   县老爷忙道:“只要与案情相关,柳先生但问无妨。”   柳长青谢过之后,转向林子道:“林子,你既然说他二人曾私下见面,想必是幽会了,既是幽会,定是万分隐秘,你又如何得知?”   林子抬头回道:“乃我亲眼所见。”   柳长青继续问道:“哦?何时何地?可还记得?”   林子立刻回道:“当然记得。就是张致远撞见我夫妻二人吵架不久后,没有记错的话,应该是去年腊月初八,我记得早晨喝过腊八粥。地点就在张家二门暖房边上。我当时去炭窑草屋,恰好路过,正好撞见。”   柳长青胸有成竹,继续问道:“那他们私相授受的是何物品,你可有看清?”   林子当即回道:“看清了。小环给了张致远一个挎篮,盖有蓝布,里面装的是什么,我就不知道了。张致远给了小环一个钱袋。”   柳长青笑笑,自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道:“你认一下,可是这个?”   林子眼中闪过痛苦的光芒:“正是这个。”然后忽然在堂上叩起头来道,“请大老爷给小民做主。五日前,小民与徐氏起了争执,是在自家院内,这张致远满身酒气地冲了进去,拿起锄头就要行凶,这锄头是小民自他手里夺过来的,小民也是为了自保才错手伤了他!是他私闯民宅在先,也是他先拿的锄头!他若不是与徐氏有奸|情,为何要如此庇护于她?我们夫妻间的事情,与他何干?”   堂上的县老爷却对柳长青刚才一番做法起了好奇心,先问他道:“不知柳先生怎么得到的那只钱袋?徐小环收押期间并未允人探视啊。”   柳长青淡淡一笑,抱拳施礼道:“县老爷容秉。这钱袋不过是个误会。去年腊月初八,张致远的确与徐小环见了面,不过却是张致远在二门的暖房里,代密云县城隔壁商铺的老板购了些反季菜蔬,那钱袋正是付给二门的菜钱。这一点一来张家二门账目中有记录,二来那郑老板也还记得,愿意作证。”   柳长青话风一转道:“不过那张致远的确是多付了不少钱,这钱乃是赠予那徐小环的。因为当时徐小环借着机会恳求张致远,不要将他们夫妻吵架的内容说出去,怕村里人的闲言碎语,会毁了这个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家。张致远当时应是劝他们夫妻不要讳疾忌医,有病需找大夫治疗,并且慷慨赠银。这点,从这个钱袋中一个小条子可以说明。那是一张借条,是徐氏找了我妻弟小梨涡写明的。上面写的是:兹于张家大房致远处借银二两。也正是从那时候起,他们夫妻二人开始在密云县城医馆里求医问药。”   说完将证物钱袋并纸条呈了上去。然后柳长青接着道:“古往今来,男女之间私相授受,没听说过用银子和菜蔬的。姑娘家赠香囊还听说过,但却从未听过男人家赠钱袋表示爱意。事情已经很明显,这林子有疾在身,娘子又貌美如花,因此疑神疑鬼,妄加揣测。至于林子刚才所说的二人打斗时的情形,不止徐小环在场,其实我妻弟与其友恰见到了经过,他们就在县衙外,等候通传……”   证人走马灯般被传唤了一个遍,林子却瘫坐在地上,早已失了声。最后的最后,他仿佛听到了徐小环含着悲泣的“请休”声。   林子持械伤人罪之外,又多了一项诬告之罪。徐小环当堂释放。也许唐家在背后又使了什么劲,总之林子几乎被罚没了全部的家产,还要坐十几年的牢房。柳长青与张秋萤虽都觉得判重了些,但想到他在堂上红口白牙一顿污蔑,以及忘恩负义的种种作为,终是没有心思再多管。   李氏理直气壮地换了林子家的门匾,炭翁搬去了重修缮过的炭窑旁的三间小屋。徐小环的祖母两年前已去世,徐小环已无家可归。张秋萤与柳长青商议过后,准备带她进京,到南小巷继续掌管暖房育菜事宜,她自然喜不自胜。张致远事后被严厉告诫过了,李氏正四处为他寻好人家的姑娘说亲。只是不知道经历了此番波折,他是不是已放下了对徐小环的心思。   张秋萤在老家又休息了两天,便准备启程返京了。走时县衙里却传来一则叫人震惊的消息:林子在牢中畏罪自杀了。   听说留下了一封休书,一封绝笔。绝笔上就两句话:   以死谢罪,贱命一条酬张门旧义;   临终有言,叩首三拜祈善待炭翁。   整顿内宅   .   话说柳长青带着张秋萤回乡散心,却遇到了林子与徐小环一段公案,最后徐小环虽恢复了自由身,林子却于狱中自杀,其留下的那两句绝笔更是叫秋萤心中万分添堵。当年做善事做出如今的结果来,也难免让人闷闷不乐。   柳长青也未料到会是这般结局,心中对那林子又深思了一番。林子自幼失怙,寄人篱下,食不果腹,后又改名换姓,才得安身立命之处。这一番经历,却教他的心思比一般人敏感得多。   那炭翁允他择一子姓木即可,其他子女可姓回原姓,他心中定是万分期待的,不想与那徐小环成亲数载未有所出,重压之下,生了心魔。徐小环乃是秋萤之母徐氏为之聘下,念着恩情他也不能休妻,何况小环生得貌美如花,他也舍不得。待见到张致远对小环的热切目光、殷殷回护,他只怕更会胡思乱想起来。   所谓“恩大成仇”,大抵如此吧。你给我娶的媳妇,我还给你;伤了你家少爷,我拿命抵。在堂上,致远抖出他不能人道的秘密,打散了他最后的尊严,那时估计他就存了死意,所以后来才神情呆滞,一声不吭。   柳长青心中还有些忧虑,却是为了林子的弟弟根子。根子一直跟着秋萤,刚与青丛成婚不久,在百花深处颇受重用。青丛之前管着厨灶,根子一直负责皇城与停云楼的供菜事宜。   非是他小人之心,实在是这两项掐的都是百花深处的命门,非有绝对把握者才可放心。柳长青打定主意要与秋萤好好商量,另择个可靠人选。   那日从铜锣湾回京,到南小巷已是黄昏时分,张秋萤先叫来根子,当着徐小环的面,将铜锣湾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,然后先叫他回家处理丧事。根子听完后默然了半晌,忍着眼泪道:“哥他糊涂啊!”   柳长青仔细瞅了根子半晌,问他道:“你日后有何打算?炭翁那里你准备怎么安排?他毕竟年事已高,林子走了,小环也上京了,他身边没个亲人照顾,也不是办法。”   根子似乎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主意,便道:“老爷、夫人,容我好好考虑考虑,我先回乡料理我哥的后事。”然后又对徐小环道,“嫂子,这两年叫你受委屈了。”   徐小环也是泫然欲泣:“都过去了,如今我已经不再是你嫂子了。你……节哀顺变。”   张秋萤想起什么来:“对了,小环姐,当初为了跟根子说清楚,特意先带了你上京。如今你要不要去根子一起回去一趟?毕竟你与林子夫妻一场,要不要去送他最后一程?”   徐小环沉思了片刻,却摇了摇头道:“不了,秋萤,我实在是害怕再听到村里人说这说那。”   根子便带了青丛回乡下奔丧。   .   第二日,天色甚好,春阳和丽,积雪全消。张秋萤手上的伤已好全了,正兴致勃勃地缠着柳长青一起在书房习字,邱状元派府上管家将之前物色好的管家娘子带了过来。   绿雪打开书房门,将人请了进来。秋萤抬起头,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,只觉得越看越是顺眼。   这女子约摸二十四五岁,五官清秀,薄施脂粉,眉宇中透着一丝英气,显是个很有主意的。她梳着随云髻,斜插两柄碧玉钗,身着流彩暗花冬装,外系紫红色披风,瞅着大方端庄,眼神中又透着随和。   柳长青起身搁下笔,带了邱管家去花厅用茶,这里便全权交给了秋萤做主。   张秋萤在书案后坐下,也给她看了座儿。这才细问道:“不知姑娘芳名?年岁几何?在哪儿当过差?”   那女子道:“回夫人话,小女子苏锦绣,二十五岁,之前一直在应天府①布政使陈大人宅内当差,府里管家的是程嬷嬷,锦绣协理嬷嬷掌管家事。后因夫婿被邱状元看中带至京中,锦绣便随同入了京。”   张秋萤又道:“你随夫入京,若是留在我这里,岂不与夫分居两府?这却使不得了。你可有子女?”   苏锦绣赧然一笑,回道:“回夫人话,锦绣膝下有一小儿,已有八岁。适才夫人顾虑的事,邱状元早有安排。这话说起来就远了些,夫人容秉。”   “锦绣夫君乃是一名园林匠人,在应天小有名气,邱状元南下应天办事时,曾到陈大人府上做客,正巧见了锦绣的夫君,夸赞过他的手艺。当时邱状元就曾提及柳老爷,说柳老爷既做的了园林匠人,又做的了朝中要员。言及京中幸有柳老爷襄助,然后便起意想带锦绣夫君来这百花深处,说要赔给南小巷一名出色花木匠人。恰好我那夫君祖上本就是在京城,也有落叶归根之意,陈大人便成全了。”   “我夫妻到京中已有数月,恰逢邱状元府上有几本珍品绿植气息恹恹,便一直由我夫君经手照料,也因此暂未对柳大人提及。若夫人瞧着锦绣还可当事,我们一家就都要劳烦夫人赏饭吃了。若夫人觉得锦绣年轻尚需历练,那锦绣也得厚着脸皮,向夫人讨一个别的力所能及的差事,好追随在夫君身边,为百花深处效力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道:“真是劳邱状元费心了,他口风倒很紧。那么,锦绣,假如我予你内宅管家娘子之位,你准备如何作为?心中可有想法?”   锦绣略作思索,徐徐回道:“回夫人话,锦绣一直将打理家事分为几大块,人、物、财。这人又分为主子与仆婢……”   .   张秋萤与苏锦绣谈完,心中觉得甚是合意。这苏锦绣头脑机灵,口齿清楚,待人接物颇见不俗,对于掌家理事也极有一套,秋萤最后特意问了问,这苏锦绣还识文断字,能写会算,真是个极难得的管家人才,那邱状元推举的果然不错。而她的夫君既是应天有名的园林匠人,百花深处确实也用得着。   送走了苏锦绣,柳长青笑呵呵地过来找她:“看来你对邱状元给你找的管家娘子很满意?”   张秋萤心里也很高兴:“嗯,挑个好的管家娘子,以后我就轻松了。将来挑选各院人手等,都有她先盘算过了,再报于我拿主意即可。不过,这个管家娘子就得我自己挑了。我把刚才问话的情形跟你说说吧,长青哥?”   柳长青微笑摇头道:“你觉得好就用,不必跟我说,我约个时间找邱状元,看看她当初签的是什么卖身契吧,转交过来后你若有什么想法,也可再与她谈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道:“对了,她夫君是应天小有名气的园林圣手,本就是邱状元要荐给南小巷的,她是随夫进京,还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,我想安排她们一家人住在报春院里,与小环姐分住东西厢吧。”   柳长青忽然皱了下眉头道:“说起徐小环,我觉得有必要与她谈谈。她一个新被休的妇人,长久住在南小巷名不正言不顺,但她又的确无处可去。我想我们不能再以乡邻旧好待之,如果要让她在这里谋一份差,最好也是立个契约字据。”   张秋萤思量着道:“我也想到了,正好管家娘子上任后叫她先去谈。也看看她具体的办事能力。”然后张秋萤道,“我们昨天到家已晚了,今天一早又接待邱状元送来的管家娘子,二姐那边我还没去呢,我现在得过去好好把家里发生的事儿跟她叨咕叨咕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去吧,我就在书房,有事儿着人叫我即可。”说完又嘱咐道,“正好跟宛如说说,她对根子夫妇的去留有何看法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。   整顿内宅   .   今日暖阳甚好,张宛如与秋萤在园中边散步边叙话,两个丫头远远地跟着。当她听完林子与徐小环之事,唏嘘之余却又有些看法。她停下脚步,略有忧虑地对秋萤道:“三儿,徐小环年轻貌美,又是新被休的弃妇,长留在园中总觉不妥。她倒是跟着娘亲磨练出了些手艺,可你别忘了,我们庄上男仆男丁男工也不少,她那张脸就是个惹祸的根源,准会生出些事端,你信不信?”   张秋萤点点头道:“这我也想到了,只是她如今孤苦无依,我们总算相识一场,总不能就因为她长的好看恐惹麻烦,就撒手不管吧?这话儿长青哥也透给我了,我的意思是叫新来的管家娘子,赶紧地将园中人手配齐,连带着她的那份儿,一齐签了卖身契,就将她放到暖房那里育菜。她若本分,一切都好。若是看着不好,我们再怎样,也有个说法。”   张宛如见她这么说,也的确有些道理,便换了个话题:“对了三儿,今日见的管家娘子可甚满意?”   张秋萤道:“二姐,你既知道管家娘子到了,怎地不跟我一起相看一下?也给我掌掌眼。”   张宛如笑道:“长青特意找我去说了,叫你一个人学着看人用人,练练眼力。”秋萤也笑道,“怪不得他老是说,‘你觉得好就用’。”   张宛如停在池塘边道:“这天气说个暖和也挺快的,你看这池面都开化了。再过个把月,就该筹备春耕,忙起来了。趁眼下还有时间,早点儿把家里事儿摆弄明白了才好。那根子与青丛夫妇,依我看是很难留在乡下了。如今咱爹烧炭已是一把好手,也另外栽培了伙计帮衬,实在不必非得起用根子,叫大娘娘那边不快。炭翁年事已高,早就不再下窑,如今咱家管着养老就是。这根子与青丛,倒是难安排了,三儿,你可有打算?”   张秋萤往宛如身上一靠,郁闷道:“这管家真是门学问,还挺考较头脑。此事我也想过了。二姐,当初林子与徐小环的新房就是一宅两门户,他们兄弟各有两间的,如今因林子的赔银不够,房子都叫大娘娘占下了,根子与青丛不知道能不能抹下脸面去讨要,即使去讨要了,依大娘娘的性子也必不肯给,必会摆出什么兄债弟偿的道理来。”   张宛如听得将头连点道:“你说的是,大娘娘定是这样想的,不过你想的还不全准。根子要真敢去讨要房子,大娘娘不止要他替兄还债,只怕还会骂他个忘恩负义狗血淋头。”   张秋萤叹气道:“谁说不是?但咱断不能恃着曾有恩于人,就白占人家房子。那房子可是林子根子的祖屋变卖后,才得银钱而建成的。根子回去时,我已予了他几贯大钱并两块散碎银两,好叫他为林子操办后事。无论他决定何去何从,总要回来一趟,告个别结算工钱等等。到时候我再多予他些银两,叫他能带着青丛赁个小院,不至于露宿街头。他若想继续留在百花深处做工,便给他调个差事。正好我们请了厨娘胡嫂子,将青丛替出来叫她回我身边伺候;根子的差事先叫小环姐接下来,她对育菜的事儿都熟,根子就调去负责修护园木。二姐以为可妥当?”   张宛如也有点儿闹心:“你这样打算是对的。非是我们小人之心,实在是恩大成仇,咱家与他们兄弟俩之间已成了一笔糊涂账。实在是难以揣摩这根子心中会有何想法,对咱家又是怎样个态度。皇城的菜蔬供应,万万出不得差错,否则就是掉脑袋的死罪。根子调开是必然的,就是交给小环管,也不可太掉以轻心。一来她尚不熟悉这块儿事务,二来这摊子想要放心松手,必得寻个从头到尾的妥当人交付。三儿,你还得辛苦亲自盯着这块儿,咱们徐徐寻那妥当人。”   张秋萤自是应下。姐妹俩又沿着池边梅林溜达了一阵子,秋萤想起一事,再开口道:“对了,二姐,邱状元一送就送了两个得力助手给南小巷,我们总该表示表示,可一来人家府上啥都不缺,二来长青哥也辞官归田无法再为之效力了,你说这个人情我们如何来还呢?”   张宛如不接这茬:“人情往来上,你素来有奇思妙想,我是比不过你的。这个还需你自己多琢磨琢磨。”   .   管家娘子苏锦绣与其夫李汝廷搬来南小巷的那一天,柳长青与秋萤特意摆了顿接风酒以示礼遇,邱状元自然是座上宾。苏锦绣八岁的儿子李长安,不多时便与宛如家的云笙、云芷混熟了,云芷抱着她的“蟹壮圆”给长安看,不停嘴地描述着当日凿冰冬捕的情景。   那小长安听得心向往之,将头凑过去仔细瞧那“蟹壮圆”,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吟道:“往日见它在餐盘,螯竖壳凸红翻翻。菊花清酒总相伴,金黄蟹肉嫩鲜鲜。今夜横行浅水滩,大肚将军舞双钳,别有一番新气势,怪道称它‘蟹壮圆’。”   云芷将那瓷缸一护,怒目道:“它是从我家池塘来的,不是你家餐盘那只!呜呜呜,不让你吃!不让你吃!娘,娘,小姨母,呜呜,小姨母……”说完抱着“蟹壮圆”告状去了。   云笙伸手捞了一把没拽着妹妹,只得先对小长安道:“长安刚才念的是诗吧?我妹妹还太小,听不太懂,只怕是觉得你要把她的‘蟹壮圆’弄的红翻翻,然后下酒吃了。一会儿我自会与姨母说清楚,你不用担心。”   那小长安已八岁,有了点儿小心眼,见刚随父母过来,就惹哭了府上小姐,难免有些忐忑,听了云笙的话才心安一些,解释道:“我从认得些字,便有这个毛病,见了什么稀罕东西,就忍不住地念些打油诗,没想到叫云芷小姐误会了。”   这边话刚落地,那边苏锦绣就招呼上了:“长安,长安!”   长安看了云笙一眼,连忙跑了过去,行礼道:“娘亲。”   苏锦绣道:“好好地看螃蟹玩儿,怎地你说要吃了它?这是云芷小姐养着玩儿的,你胡说八道吓着小姐了吧?还不快些赔礼。”   云笙此时也走了过来,在一边为长安打抱不平:“苏姑姑,此事不怪长安,是我妹妹太小,听不懂长安作的诗,误会了。长安并没说要吃了‘蟹壮圆’。”   柳长青与张秋萤对视一眼,都觉得有些新鲜,需知这世上的确有些聪慧孩童,小小年纪便能作诗,且以孩童视角来描述,往往颇生动有趣,比如众所皆知的骆宾王的《鹅鹅鹅》。   张秋萤安抚住云芷,问长安道:“长安,你刚才作的什么诗?再念给大家听听可好?”   小长安有些扭捏道:“作的不好,不敢献丑。”   云笙在一旁沉吟了一会儿,忽然抬头道:“云笙记住了,给小姨母念了听听。”说完便缓慢却清晰地诵道,“往日见它在餐盘,螯竖壳凸红翻翻。菊花清酒总相伴,金黄蟹肉嫩鲜鲜。今夜横行浅水滩,大肚将军舞双钳,别有一番新气势,怪道称它‘蟹壮圆’。”   云芷“呜呜”又哭起来,扯着秋萤道:“坏哥哥,呜呜,坏哥哥,要把云芷的‘蟹壮圆’弄红翻翻,吃它的肉嫩鲜鲜。”   一桌子的大人,都因这孩童间有趣的误会,而笑了起来。   春来三月   .   接风宴过后,苏锦绣正式成为了南小巷柳府的管家娘子。她上任伊始,只用了一天的时间,就在宛如及秋萤那里了解完了家里的近况,然后紧锣密鼓地招收了一批佣人。合计着再招十人即可,但她与秋萤商议后多招了一倍,不为别的,两个字,择优。   经过一个多月的考较,苏锦绣选出了十二个人报给了张秋萤,其中婢女五人,家丁七人,俱是身家清白,勤快老实的。原先在用的家丁辞去了两个爱喝酒误事的。如今,柳府在苏锦绣的打理下,井然有序,众人各司其职,张秋萤也轻松了许多。   根子与青丛两人带着炭翁进了京。秋萤与长青商议过后,将她们一家安排到了报春院西厢,徐小环隔壁。东厢住的就是苏锦绣一家,离得近些有什么事儿秋萤也方便得到信儿。   自李园师①跟着苏锦绣一起住到了柳府,就在百花深处里忙了起来。打听着秋萤姐妹的喜好,春分前后,在百花深处菜地旁一连栽了十余株香椿树。二三月是果木扦插的最好时候,根子也一直跟着忙活,除了长兄亡故,衣着素淡些外,倒未觉出有什么对主家的不满情绪。这让张秋萤松了一口气,与柳长青私下里谈起,他却只是别有含义地笑了笑,摇了摇头,只说道:“且随他去。”   如今的百花深处,种菜再不必偷偷摸摸,规模自然也是加大了不少。除了山石风景、池塘小路,以及几片固定花田之外,其余的地块都规划得齐齐整整,用来栽菜。除了园子旧有的规模外,还另在周边地界多买了十多亩土地。那片范围的园林与菜蔬规划,柳长青正细心地与李花匠二人逐步敲定。   如今已是春三月,都不必上山,百花深处的园子里便挤满了翠绿肥嫩的荠菜。张秋萤爱吃这口儿,日日挎了竹篮,牵着小云芷一起去挖荠菜。   这活儿云芷特别爱干,小手小脚的却干活麻利地很,头两天秋萤挎着大竹篮,她只拎个小果篮,后来她眼尖手快又跟秋萤一样爱吃爱干,听说这荠菜就合着春雨长这么一两喷儿②,以后都开了花变老了就不好吃了,这小家伙恨不得一天就把所有荠菜都挖回家,于是小果篮变成了大竹篮。   这样连挖了七八日后,那日云芷醒得早,还没吃朝饭,就来缠着秋萤,要先去挖一些回来做荠菜粥吃。柳长青见秋萤睡眼惺忪,甚是心疼,便先起来想哄云芷去玩儿些别的,没想到穿衣出门后,他见了云芷便哈哈大笑起来,秋萤好奇地出门去看。   只见小云芷一身利落的干活儿穿的短打扮,头发都没梳,想来也没洗脸,挖荠菜的小钩铲扛在右肩上,她两只小手儿紧紧握着小钩铲的木把儿,铲子勾着后头一个大大的竹筐,那竹筐立起来比她个头还高,被她一路用铲子勾着拖拉了过来。   云芷见秋萤起来了,高兴地很:“小姨,走,挖荠菜去。我夜里梦到它们开花了!我们赶紧去看看。”   秋萤笑的肚子都疼了起来,笑完了又教育她道:“傻丫头,菜可扛不住你这么挖啊。若是真叫你赶在开花前都挖光了,它还怎么长种子?如果没有了种子,明年咱园子里就不长荠菜啦。”   说完见云芷似懂非懂的样子,想了想便转移她注意力:“今天小姨带你去挖竹笋。昨夜里一场好雨,估计不少的竹笋都冒出来啦。”   柳长青摸摸云芷的头发道:“云芷,跟姨丈去吃朝饭。吃完朝饭,姨丈也陪你们一起去挖竹笋好不好?”说完他含笑看了秋萤一眼道,“你总把你小姨拉走,好几日都没人陪着姨丈了。”   小云芷考虑了一会儿,才点头一本正经地道:“跟着去可以,但不许捣乱。”   柳长青笑着保证:“一定不捣乱。”   因为这几日挖了不少的野生荠菜,所以今日朝饭做的是荠菜鲜肉包、荠菜红薯粉团子、鸡子儿萝卜丝香锅巴、葱油千层饼,小米粥;菜品是素丸子、鸡汤豆腐皮、腊肉炒蘑菇、绿豆芽拌黄瓜。   别的不说,如今这二三月里的小黄瓜可真是最稀罕的了,要不是家里有暖房,哪里能吃得着。虽说拌了满满的一大盘子,但里面却是绿豆芽多黄瓜丝少,云芷的筷子伸的又准又狠,专挑黄瓜丝夹,夹完了不往自己碗里放,伸着筷子道:“爹吃!”她爹摇摇头。“娘吃!”她娘摇摇头。“哥哥吃!”她哥也摇摇头。然后云芷会一口气儿地道:“小姨、姨丈也不吃!”然后就夹自己碗里去了。   张秋萤边笑边逗她:“欸?我吃,我吃啊!给我!”   小云芷便飞快地咬一口再递过去道:“有口水……”   张宛如无奈地道:“怎么她越长,我越觉得像你小时候啊,秋萤!”   张秋萤瞪圆眼睛道:“二姐,她是地道的小馋猫!我小时候可不这样儿!”   张宛如似乎回忆了下,最后摇摇头道:“这话儿真没说服力。”   小云芷虽然闹腾的欢,但毕竟是小人儿,起的太早了,吃的又太饱,吃完后窝在宛如怀里等秋萤,等着等着睡着了。   张宛如叫丫头去取了毯子,包好了把她抱起来道:“这几日跟着你挖菜累着了,能睡能吃,小脸儿都圆了。”   张秋萤扭头对柳长青道:“那长青哥,你还和我去挖竹笋么?”   柳长青沉吟了下道:“嗯,庄稼把式昨儿个说今日要整翻菜地,你要不要去看?短工也来了不少,很热闹。”   张秋萤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儿来道:“对了长青哥,把新圈的地皮给李园师留一块儿出来,他说园林景致已大致落成,保养就可。他准备多扦插培育几亩各式树苗,如今士绅富户修私家园林的越来越多,将来长成后是一笔收入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他也与我说过了,我是赞成的。地皮让他自己选吧。今日整翻菜地后,就要种上些早春抗寒的菜种了。各种菜种多少,都与少一商量得了吧?”   张秋萤道:“这事儿我与二姐早就办妥了,菜种什么的也早就备好了。春白菘、蚕豆、豌豆、茼蒿菜、芫荽、小萝卜等等都有。”   丫头们来收拾碗筷,柳长青拉着张秋萤出了房门,缓缓向百花深处行去,嘴里道:“这两年我每日早早上朝,家里万事都累你预备,如今闲散下来,居然有点儿忘了农时了,你怎地也不交些活计给我?”   张秋萤停在一片栽成花型的迎春花前,低头闻了闻花香道:“长青哥别跟我这么客气,如今有好几位庄稼老把式做长工,我操心的事儿早就少了许多,不像在乡下那阵子。如今咱们的日子红火舒适,再累也与小时无法相提并论了。些许小事,秋萤还是处理得来的,不觉什么。”   菜田那边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犁地翻土了,见东家来了,几个老把式连忙过来打招呼。柳长青问了些情况,见都办得妥当,很是满意。   园子的南面是一大片的桃林,如今已花苞遍树花半发,隐隐有了粉霞蒸腾之势。张秋萤遥遥望着道:“前几日花色还没这么盛呢,再过两日忙完春耕,叫邱状元、少一哥他们来踏青吧。”   柳长青笑问:“怎地?不请世进?”   张秋萤歪歪脑袋道:“也不知道冬儿努力的怎么样了,这样的关键时期,还是不要请他来了。”说完吐了下舌头道,“也省的我再受伤。”   柳长青见菜田里的长工短工们井然有序地忙着,也不用他们插手什么,便笑着对秋萤道:“不如,我先携娘子游春吧。”   两人说说笑笑往桃花林那边行去。而桃花林那边,也正有一个人早早站在那里,正等着他们。   桃花灼灼   .   话说张秋萤为桃花所引,与柳长青一路说笑而来。刚走到林边,便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儿。虽只见一个背影,但那湖绿色薄棉衫之下纤腰楚楚,白色兔毛围领上乌发高挽,一侧簪了一圈儿的粉色桃花,一侧别了枝金步摇,正在头侧轻摇慢晃,甚是好看。   张秋萤停住脚步,小声道:“咦?像是小环姐。”   柳长青皱眉道:“能是她么?林子亡故才多久,她就穿红着绿、披金戴银的?”   张秋萤想了想,为小环辩解道:“她已被休出门,不是林子的未亡人了。何况林子待她并不好。”   柳长青却叹息地摇了摇头道:“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,新婚燕尔之时,想必也是你侬我侬、海誓山盟过的。如今人死债烂,记着的多是好处才是。想那林子临终休妻,放她自由,也是有悔过之意。这些且不说它,但她毕竟新被休下堂,又是一年轻少妇,如此招摇过市,难保不遭人非议。”   张秋萤想了一会儿道:“哪里过市了呢?许是心中烦闷,趁着春光大好,打扮得赏心悦目些,出来看看桃花。”   说完,便脚下加重了些,果然徐小环闻声回过了头来。她似乎精心装扮过,比平日所见更要明艳几分,如今穿着绢丝罗衫,配上春光花色、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从乡下来的。   徐小环听到脚步声之初,似乎受了一惊,边转身边下意识地往一树桃花后躲了躲,待看清楚了是柳长青与秋萤,才又微微笑着走了出来,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:“两批运菜车都装了货走了,暖房里暂没什么事儿,我出来走走。”   张秋萤见她有些忐忑,便道:“没事儿,运菜车既打发走了,便没什么事儿了。今日春光大好,走走逛逛也挺好。”   柳长青却问道:“你这可是打算要出去逛逛?”   徐小环忙回道:“不,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,并没想出去。再说咱们园子的景致这么好,多少人想看还看不到,我在园中走走就好。”   张秋萤点了点头,刚想与柳长青离开去别处看花,却听到徐小环又道:“秋萤,其实,我是知道今日春耕,你与长青都会过来看看,便提前来等你们的,有些话想要当面说说。只是我来的早了些,没见着你们,见桃花开的喜人,便一路不知不觉走了过来。”   柳长青与秋萤都停住了脚步,又转过了头来。徐小环先是直接道:“苏娘子已找我谈过。”再说时已声带悲意,“到今岁,我已虚度光阴二十载,喜乐事屈指可数,满以为成家后,可以夫妻和乐相伴到老,家虽赤贫心亦甘然。怎奈天不遂人愿,如今弃妇下堂别无所依,幸得收留无以为报,原该卖身到这庄园里,辛劳做工以待终老。只是……”   说到这里徐小环又未语先羞起来:“只是,半月前得邱状元荐了一位千金圣手,诊断后得知……小环是能生的,如今已在按方抓药调理身子。小环的前一段姻缘全毁在这子嗣之上,在乡下更是被千妇所指,如今得闻此讯感慨万端。细想过后,还是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。”   徐小环羞得脸颊泛红,低下头去,更小声地道:“说句不害臊的话,小环还是想有个机会再觅良缘,可以含饴弄子,此生无憾。”   柳长青见她没别的说法了,便道:“这事儿原不便讲与我听,秋萤心中有数即可,她可全权做主。”   徐小环听到柳长青这么说,抬头飞快地扫了他与秋萤一眼,似是看他们是何反应。自己脸上的羞意却更甚了,草草行个礼道:“让长青见笑了,请秋萤安排。”说罢,急行两步,闪入桃花掩映之中。   张秋萤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:“长青哥,小环姐是什么意思?是说锦绣找她谈卖身契的事情了,但是她不同意么?她只想在园中做工,但是并无卖身之意。是么?”   柳长青沉思一会儿,忽然话中含了一丝奇怪的味道:“秋萤,善事做多了,难免惹麻烦。她一来不想签那卖身契,借着与我们往日有些交情,想要保留自由身。二来她双十年华貌美如花,不想蹉跎岁月孤独终老,又知道自己是能生的,因此托你给她觅一桩良缘。”   张秋萤伸手牵过一枝粉嫩的桃花,在鼻端深嗅了嗅,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:“其实我也能理解她。她与林子的感情并不深厚,后来更是全被子嗣这事儿搅没影儿了。如今得知自己能生,想到之前被人戳的脊梁骨,憋着口气儿想另觅良缘生儿育女,让人生圆满得偿夙愿,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,她最后说的那句‘请秋萤安排’是何意呢?我总觉得她似是话里有话,难道她看上了我认识的人?”   张秋萤松手,那桃花枝便扑棱一声又弹了回去,在春风中轻颤着。秋萤继续猜测道:“难不成她看上了邱状元?邱状元已与赵筱筱成亲了,且不说两人感情甚笃,邱状元至今身边只有从小侍奉的一房侍妾,并无新抬入门的小妾。就说他们家世代书香,如今门庭显赫,能否容她一个弃妇进门,相当难说。她虽生得貌美,却不知邱状元是否有意,这事儿却难办了。”   柳长青拉她过来,笑笑道:“做媒有瘾不成?想那么多作甚?她有意托你寻个夫婿,你留心就是。邱状元门第显赫,显然并不妥当,何必再费心神?她的心思不明说的话,你猜的也未必对。她若是真对邱状元有意,那真是自恃美貌,心高气傲了。左右你就留心个门当户对的,觉得般配的与她提提,愿意不愿意都是她的事儿了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道:“说的也是。只是她既然心有去意,也不肯签卖身契,那精细菜一摊子我还得另觅他人了。暖房那边,我还得再留意寻个能管事儿的,最好能在她再嫁之前就接手过来。”   柳长青轻咳一声,建议道:“赶紧找,送去她身边学着,让她尽快给带出来。”   张秋萤点头道:“知道了,长青哥!”   柳长青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。   张秋萤伸手指戳他嘴角:“长青哥,你笑的有点儿坏啊。在想什么?啊——我知道了,”她开玩笑道,“不会是你看上小环姐了吧?”   柳长青却难得地一本正经起来,肃容道:“休要胡说!之前我对她无甚看法,如今却有些看不上了。”说完他又皱了皱眉头,扳过秋萤身子,看着她眼睛道,“不要将我与她扯在一起,我会生气。”   张秋萤不敢再闹,乖乖讨饶道:“好了好了,我不开玩笑就是。不过,我倒是真感觉出来了,你对小环姐有成见啊。”说完不待柳长青说话,自行又道,“我也能理解。因为你是男人,你可能体会不到女人的想法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如今已举目无亲,当然想找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,有夫有子也就有了家。这些是你们男人体会不到的。”   柳长青无奈道:“你爱怎么怜惜她就怎么怜惜她,日久见人心。她若是个省心的,也不枉你今日一番体谅。她若不是,左右翻不过天去,我静观其变就是。你个傻丫儿,走,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,听说早些日子,御河里就有捕捞渔船结队打渔了,我们去岸边走走,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河鱼买一些。”   张秋萤点头道:“那穿过桃花林,还得走远一些呢!如今我们把自家园子都穿行过了,走到河边捕捞草舍那里我还行,再走回来我就够呛了,长青哥,要不你背我回来?”   柳长青笑着敲她额头一下道:“背你倒无妨,只是等我们磨蹭回来,某人肚子该饿瘪了。我们随捕捞队去南城市集,到那里吃点儿东西,陪你逛逛,东西少就雇顶轿子,东西多就雇辆马车回来。你就算耍赖不走了,还能难住我不成?”   张秋萤高兴起来,连声附和:“好啊好啊,我们去市集!”   南城市集   .   这南城市集,是离南小巷最近的内城市集,内外城交汇,也很繁华热闹。柳长青与秋萤随捕捞队来到此处,挑了一些新鲜的河鱼,寄存在鱼老板那里,继续逛起了市集。   张秋萤逛市集与别人不同,她爱逛菜市场,看看菜的成色,问问价格,与摊主攀谈几句,讨论讨论种菜的心得。这次逛着逛着竟然叫她遇到了熟人。   这熟人正是与那四时鲜的菜老板有仇的郑老爹的儿媳妇。郑老爹在百花深处园子里当了两年更夫,四时鲜倒台之后,儿子儿媳将他接回家养老,照旧种了片小菜园,开了个小饭馆,就在这南门市集边壮劳力等活儿的地方,虽是卖些家常小菜,但听闻生意还好。   如今看到老板娘出来卖菜,立时让秋萤好奇起来。她快走两步过去与那郑家媳妇打招呼道:“欸,这不是郑家嫂子么?眼下正当饭口,你不在店里忙活,怎么过来卖菜了?”   郑家媳妇见到秋萤,连忙客客气气地问了好,这才笑呵呵回话道:“这不是嘛,前些日子,我有个表妹前来投亲,如今有她帮手,就将我替下来了,店里用不了的菜蔬,我就拿来市集,换几个铜板。如今正青黄不接,也没什么绿叶菜,就是卖点儿白崧,卖点儿山蘑,卖点儿自己腌渍的小咸菜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,蹲下来瞅那几大瓮咸菜道:“我早就听二姐说过,郑嫂子腌渍的小咸菜是一绝,特别的爽口下饭,哪个到你店里吃饭的都要点上两碟。今天既然撞上了,一定得买些尝尝。”   郑家媳妇是有手艺,又听到夸奖,笑的更加开心,嘴里连连道:“一点儿咸菜,还值得夫人说买?来,夫人挑挑,拣几样爱吃的,尽管捎回去吃。吃完了到我家里店里都行,我再给您拿。”   张秋萤挨个地看了看咸菜瓮,听着郑家媳妇介绍道:“这个是腌渍的青红萝卜,这个是酸豆角,这个是脆黄瓜,这是酸藕片,这是萝卜缨子,芥菜疙瘩,八宝杂合菜,这是山蕨菜,辣根菜……”   张秋萤瞧得眼花缭乱的,惊奇道:“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种的咸菜啊,平日吃的也就是腌黄瓜萝卜、芥菜疙瘩。哎呀,闻着这味道就不错,我都想尝尝。可要都尝了,估计得齁(hou,一声)着①我。”然后看了看又道,“这都不是一季的菜啊,郑家嫂子你不会是准备了一年吧?就为了这时节来卖?”   郑家媳妇笑着回话道:“是,这当季的我腌的多,也卖着,但总会留几坛子冬里吃。开春的时候,青黄不接,老百姓哪儿吃得着绿叶菜啊,这时候这些腌菜就新鲜了,别的不说,这酸脆小黄瓜卖得最火,今年夏里黄瓜旺季的时候,我留了十大瓮啊,如今卖得差不多了,这里还有半瓮,自家留了一瓮。”   张秋萤又问道:“这么多人买咸菜吃么?”   郑家媳妇又笑了:“柳夫人,您不知情。这么说吧,咱这小咸菜,穷人家买了换换口味,富人家买了打打油腻。青菜没上来的时候,富人家饭桌上那是肉多菜少,总吃总吃不腻着才怪,配上小咸菜能开开胃口。”   张秋萤越听越高兴,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来,然后她豁出去地道:“来,郑家嫂子,筷子给我,齁着我也得尝。”   两人说了这半晌话,隔壁卖烧饼的小伙子都注意到了,此刻听秋萤这么说,立刻笑道:“哎呀,这位夫人,这可是市集啊,还能齁着您哪?我送您个烧饼,就着尝不就得了?”   郑家媳妇却回头奇怪地道:“欸?王二蛋,今天你这铁公鸡怎么主动拔毛了啊?”   叫王二蛋的烧饼摊主挠挠头道:“郑家嫂子,瞧您说的,我这不也等于给你拉买卖吗?”   张秋萤站起身来,垫着薄牛皮纸裹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烧饼,给了那王二蛋几个铜子儿道:“不能白吃你的,王二哥。”   那王二蛋笑道:“给多了给多了。”说着要给找零头,张秋萤道,“别找了王二哥,走时再给我包俩烧饼吧。”   那王二蛋笑呵呵拉着长声儿道:“好来,谢您关照。”   这档口,一直在隔几个摊位看字画的柳长青也走了过来,先前见秋萤与郑家媳妇聊得高兴,他就没过来凑合,但一直关注着这边。此刻见她买了个烧饼就开始夹咸菜,蹲在那里就吃了起来。这郑家嫂子的咸菜摊儿还生意不错,一会儿来人买点儿买点儿的,都回头瞅那个蹲着吃咸菜的一眼。柳长青这才赶忙过来。   他与郑家媳妇打了个招呼,将秋萤自地上拉了起来道:“怎地在街面上就吃起来了?刚才不还说去停云楼蹭饭的么?”   张秋萤正吃一块酸藕片,闻言递到长青嘴边道:“酸脆爽口,带点微辣,带点咸口,还有点儿麻麻的。长青哥,你也尝尝。”   这人来人往的,柳长青可不好就着她的手吃东西,但见她眼中带亮,一汪水般地盯着他,哪里又狠得下心拒绝。于是便接了过来,如她的意咬了一口,的确味道还不错。   张秋萤却又回过头去了,与郑家媳妇道:“郑家嫂子,我有个想法。你这腌菜的手艺这么好,就隔三差五赶集卖太屈才了。我有意跟你做个相与②,开个买卖。档口、菜品、调料、本钱都我来出,你只要按我的要求将咸菜做好就成。我们一年四季的卖,到时候你要是有空,愿意帮忙就由你做掌柜,我另开你一份工钱;你要是没空,把咸菜给我做出来就成,我找人来卖。将来赚了多少,咱们四六分成,你看怎样?”   郑家媳妇听了她清脆的一大串话,有点反应不过来,半晌才惊愕地道:“柳夫人,您刚才说要给这咸菜开个档口卖?一年四季的当成买卖来做?”   张秋萤点头道:“是啊。既然富人穷人都爱吃,为什么不试试?”   郑家媳妇笑起来道:“不行不行,柳夫人,这是小本生意,赚不多少,您要是又租铺面又雇人的,估计连本钱都回不来。不过您要是真想做这咸菜的生意,我可以帮您做咸菜,然后我就腾出手来了,专心管我家的小饭馆。我那表妹还希望您能多照顾,让她去帮您看铺面吧。她成过亲的,嫁到了南边播州,后来那边闹饥荒,世道又不安稳,家里没什么人来,才来投奔我的。我表妹要是能得您赏口长远饭吃我就满足了,做咸菜的法子我慢慢都交给她。四六分成我太占便宜了,您照顾我表妹,我拿两分红利就成。”   张秋萤却摇头道:“不行,最少也得给你三分利。要不,这买卖我就不做了。”   郑家媳妇连忙答应了下来。张秋萤这才高兴了,嘱咐她道:“那郑家嫂子,我们就说定了,过两天我就带了契约书去你家找你,也见见你表妹,好不好?”   郑家媳妇自然应下了。   张秋萤这趟市集逛得志得意满,她没忘了那两个烧饼,拿油纸包了,又在郑家嫂子那里各样咸菜都买了一些,放一个小罐子里拿好。柳长青去鱼老板那里取了河鱼,两人雇了辆马车,往停云楼的方向赶去。   柳长青坐在车里,看着默默盘算的秋萤道:“你是要让少一帮着你找铺面?”   张秋萤嘿嘿一乐:“郑家嫂子说的很有道理,十几、几十样咸菜,也用不上盘个铺面费银子,我想在停云楼旁边辟个小档口,给少一哥租金就是。青黄不接,咸菜吃香的时候,我就卖贵点儿。平时吃的人不多的时候,我就便宜卖给少一哥,让他给客人赠菜。只是一样,得跟郑家嫂子说好,有几样精细的咸菜,以后她的小饭馆就不让卖了。”   说完又想起了别的,喃喃自语道:“不知道郑家嫂子的表妹,是怎样的人,如果合适的话,留在园中学着打理暖房也是行的。她也是个可怜人哪。”   不过,此时的秋萤还不知道,这郑家媳妇的小表妹,与她的渊源远不止此。   开铺打赌   .   柳长青与张秋萤到了停云楼的时候,已过了中午饭口儿,停云楼的掌柜的和小伙计都认得他们,立刻给引到了二楼雅间里,然后去喊何少一了。   张秋萤先前吃了些烧饼咸菜,也不很饿,倒是柳长青有点饿了,随便点了几个小菜,两个人边吃边等起来。   不多时何少一便到了,这天刚见暖他就又摇上了扇子,并不扇风,而是打开来又折回去的把玩着。进了雅间见他们正吃着呢,就也挨着坐下了,吩咐小二再上两个菜后,也跟着吃了起来。   张秋萤停下筷子,看着他道:“少一哥,你也不问问我们怎么来了?”   何少一眼睛踅(xue,二声)摸①了一番,看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河鱼,眼睛一亮,喊了小二过来,指着那鱼道:“叫厨房收拾一条,清蒸上来。快点儿啊。”   等小二拎着鱼走了,何少一才又夹了一筷子菜,乐滋滋道:“想我了来看我,买了鱼来送我。这还用问啊。”   张秋萤笑了,正要说什么,忽然想起进门前柳长青与她打的那个赌来。脑筋转了转,没有着急说,而是继续问道:“少一哥,你看我带着新鲜的河鱼来看你,要是求你办件小事儿,你是不是一定会帮忙啊?”   何少一不动声色地看了柳长青一眼,见他微微含笑,并不看向这边,自顾自地吃着饭,便转向秋萤道:“我大概不会帮忙。长青如今在家,若是他都不好办的小事儿,我应下不是自讨苦吃?”   他故意在“小”字上咬了重音,不接秋萤的招儿。果然秋萤就有点着急了,脱口道:“可我长青哥也不开酒楼啊!”   “呀!”何少一惊讶地说,“还跟我安身立命的买卖有关系,我更得谨慎了。三小姐,柳夫人,你有话就直说吧,又看上你少一哥酒楼里的什么了?大厨?你不请了厨娘了吗?”   张秋萤忽然站起身来,拿过来一个小瓮,自里面夹了几片酸藕片,又夹了几条腌脆黄瓜出来,放到小瓷碟里,推到何少一跟前道:“少一哥,尝尝。”   何少一狐疑地道:“难道你想在我酒楼里推广新菜?”仔细瞅了瞅又失笑道,“这不是腌咸菜吗?”   张秋萤撇嘴道:“腌咸菜怎么了?你先尝尝!”   何少一夹起一条脆黄瓜,咬了一小口,品了品,又夹了一小块千层饼,一起尝了尝,最后赞道:“这黄瓜腌得真不赖。甜脆爽口,带点咸辣。”说完冲张秋萤挑了挑大拇指道,“三丫头,有手艺!”   张秋萤也没辩白,直接又指了指那酸藕片道:“再尝尝这个。”   何少一尝过后,仍旧夸赞道:“这个也好,麻辣鲜香。佐料挺齐啊,将咸菜腌到这个程度,很用心了!估计我家后厨也弄不出这味道来。”张秋萤闻言高兴起来。   这时候雅间门开,小二哥送了清蒸的河鱼上来。这河鱼身上划了花刀便于蒸熟入味,上面切了细细的葱丝,用热油烫过,旁边一个瓷碟子里盛着油爆过的豆豉酱,是蘸着鱼肉吃的。   何少一相让道:“来,长青秋萤都尝尝。这个做鱼的大厨,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。别的什么都不干,专门做鱼。他可有功夫着呢,各种鱼没有他不会做的,而且做出来的味道就是跟别人做的不一样,好多客人来了必点。你们尝尝!”   张秋萤听他那么一介绍,先提了筷子来尝,细细品了一品道:“这鱼是做的好。一点点儿的鱼腥味都没有,鱼肉鲜嫩,带着股葱香……荷叶香,这豆豉酱炸得也好,味儿正,吃着真不错。”   柳长青也夹了一筷子,尝了尝道:“做鱼时好似放了点儿特殊的酒,这鱼还带点谷物酒香。隐隐约约,回在舌尖上的味道。”   何少一拊掌笑道:“叫你们尝就对了!不错,这位大厨每道鱼都与别人做法不同,偏偏每道鱼都特别好吃。”   张秋萤衷心赞道:“少一哥,这样的人才都叫你网罗到了,这停云楼的生意不火也难啊!”说完看了看剩下的河鱼道,“少一哥,再叫你家做鱼的大师傅给红烧一条,我带回家给我二姐尝尝。”   何少一笑眯眯地吩咐小二去办了。   张秋萤这才说正题:“少一哥,我想请你帮忙,在一楼给我辟个小档口卖刚才的小咸菜。”   没想到何少一断然拒绝道:“不行,不行,你那咸菜虽好吃,却不能在停云楼里卖。不过我可以帮你在附近踅摸个小档口,你看怎样?”   张秋萤说了声“欸?”就瞧向柳长青,柳长青忍不住小声笑起来,给她解释道:“停云酒楼如今已是京城中有名的一流酒楼了,与你那咸菜生意的档次不同,不能混到一起。所以我才说,少一不会答应你的。咱们那个赌,你输了。”   张秋萤转头对何少一道:“少一哥,那算了,要是找个小档口,我与长青哥就能办。我原想在你一楼临街开个档口搭着卖,就是怕这咸菜生意本儿小利薄,租个摊位不划算。”   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:“我只想着自己了,都没替你着想。哎呀,长青哥也是坏,他明明知道这样不行,也不告诉我,还故意跟我打赌。”说完气嘟嘟地看着柳长青。   柳长青连忙补救,对着何少一道:“少一兄,凡是秋萤想不到的,做不好的,说不对的,都赖我。请你千万包涵。”   何少一哈哈大笑。张秋萤被他们捉弄地有点儿来气,故意道:“笑吧笑吧,少一哥,将来我的咸菜生意做好了,你想进货我也不给你优惠哦。”   何少一边笑边道:“我都跟你说了,停云楼不能卖咸菜。就算赠菜,最起码也得赠一些类似油扒大虾的这种。来这里吃饭的,可都是富贵人物。”   张秋萤话赶话被赶在了那里,柳长青连忙要开口给铺台阶,却没来得及,只听到秋萤声音清脆地宣布道:“少一哥,打赌!将来你要是来进我的咸菜,把停云楼输给我一半。”   何少一没被吓跑,机灵地接道:“那我要是不进呢?”   张秋萤哼一声道:“半年为限,你要不进我的咸菜,我就关门大吉。”   何少一笑呵呵地道:“无论生意多红火,都关门不做?这何必呢?”   张秋萤道:“你是担心你那一半酒楼吧?”   何少一摸摸下巴道:“唔,是有点担心,我这一半酒楼可顶的上多少你的咸菜铺子?这个赌有点不公平啊!”   柳长青这时候终于插上了话,他道:“进不进咸菜这事儿,抉择都掌握在少一你的手里,这个赌本来就不公平的。”   何少一拿扇子敲着桌面道:“我怎么觉得你们夫妻俩要来合伙谋夺我的产业?”   柳长青笑道:“陪秋萤玩玩儿嘛。”   何少一警觉起来:“这么说,这咸菜铺子,长青你要在背后出谋划策?那这个赌约我还真得考虑考虑。”   张秋萤激将道:“少一哥,你还是直接认输好了么。你认输的话,我就不收你那一半酒楼怎么样?”   何少一收起扇子,无奈道:“赌就赌。最近十分无聊,正愁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呢。一半酒楼又如何?就是送了秋萤你,我也不心疼。咱还能再开第二家,第三家!”   张秋萤拍案而起,竖起拇指道:“好,有霸气,我佩服!”   柳长青也跟着站了起来,却对何少一道:“唉,败家子,多保重!”   何少一不甘示弱,回敬道:“祝,小老板,莫关门!”   这边赌约刚定,小二哥上来了,送来了那份红烧鱼,又附耳在何少一耳边说了一个消息。   何少一听完,让小二哥下去了,将那装着红烧鱼的食盒递给秋萤道:“你们回去吧。南小巷宛如派人过来找你们了,这鱼带回去正赶上待客。”   柳长青接过食盒来道:“我拿吧。”又问道,“可知道哪来的客?”   何少一回答得别有味道:“铜锣湾乡下。致远来了。”   致远来意   .   柳长青带着张秋萤回到南小巷,果然在会客厅里见到了张致远。经过近三个月的休养,他看上去早没了伤重时的苍白孱弱,如今紫袍玉冠的,显得格外精神。   张宛如正陪着他说话,见到柳长青与秋萤进来就停了下来。张致远回头,亲热地打招呼道:“长青,秋萤,大恩不言谢。”   柳长青连忙回道:“一家人莫说两家话。身子可大好了?”   张致远锤锤胸膛道:“早好了,养足血气,就没什么大碍了,多亏了邱状元的灵药。此番进京,不知是否有缘当面拜谢救命之恩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这是应当的,待过几日邱状元得闲,我邀他过来踏青赏花,那时自当为你引见。”   张秋萤这时才插上话:“二哥,此番进京是来专程找邱状元致谢的吗?能住多久?家里春耕忙得如何了?厨娘用着可合意?还有,托人捎回去的给你的补品可都收到了?用没用?”   张致远有点汗颜地道:“叫三妹妹跟着操心了。家里春耕的事忙完我才来的,厨娘很好,你带的补品都收到了,养了三个月我都觉得胖了不少。此番进京,一来想着有机会的话当面叩谢邱状元救命之恩,二来想在京城开家粮油米面杂货分店。这选址招工的,估计要在三妹妹这里叨扰一阵子。”   张秋萤心中转了转,立刻笑道:“这倒不妨事,二哥也见了,如今家里新起了几进宅子,住处还是很宽裕的。”说完吩咐道,“绿雪,给二老爷收拾房间。就安排在凌冬院吧,跟二姐在一起,离我内宅也近些。”   张宛如道:“不用你忙,我早叫青梅给收拾出来了,就住我院里,离你我都近便。”   张秋萤笑道:“还是二姐想的周到。”说完又转向张致远道,“二哥,你来京城开分店,大娘娘是同意的吧?银钱方面可富裕?”   张致远回道:“三妹妹放心。二哥这几年攒了一些银子,我娘也支持我将买卖开到京里来,支持了我一部分银子,秋棠也给了我一些银两。这次就是娘让我先到南小巷来的,一来谢谢你与长青寻药大恩,二来你们在京城相熟一些,懂的行情,既能帮我寻寻铺面,又免了我年轻被人诓骗了钱财。因为这次银两方面准备的还是足够的,所以想托长青与三妹帮着寻处繁华地段好铺面。地段一定要好,倒不一定多大,刚开始嘛,总得试试水再说。”   张秋萤笑应道:“这倒是。”然后又吩咐绿雪道,“嘱咐厨房加菜。要酱爆鸡丁、干烧春笋、软炸腰花,再做道炸面鱼儿的小点心。荠菜还有的话,做点蒸饺上来。”   绿雪应下,转头出去吩咐小丫头去厨房送信儿,然后又跟回来伺候着。   张致远笑的更加明快了:“三妹妹加的都是我爱吃的菜,难为你记得。”   张秋萤笑呵呵道:“咱家一共才多少兄弟姊妹,从小一起长大的,自然记得。”说完瞧瞧外头天色还早,暖阳明媚的,就建议道,“二哥,你第一次来这百花深处,虽说如今不如春末夏初那般繁花锦簇,但还是有些景致的。你若不累,我引你逛逛园子吧。”   听到致远应下后,秋萤又道:“长青哥不如去书房给邱状元下帖子吧,二姐帮我盯着点儿厨房,二哥我一个人陪着就够了。”   柳长青与她对视一眼,心中了然,点点头道:“正是,邱状元贵人事忙,我们该当早日相邀,我这便去拟帖。”   致远抱拳道:“有劳长青了。”然后对秋萤道,“三妹,走吧。”   张秋萤引着张致远往百花深处走去,将随行伺候的丫头留在了园门口。两人走出一射之地①后,张致远先开了口:“秋萤支开下人,可是有话要问二哥?”   张秋萤停下脚步,直言不讳道:“二哥想必也知道我要问什么,咱们从小到大在一起,关系又这么近,我就直问你了,你这次进京,是不是为的小环姐?”   没想到张致远倒也干脆,直接回她道:“不错。”然后又问道,“三妹妹,我一直想问你而不得机会,那日夜里小环与你说了些什么?”   张秋萤看他的眼神带了薄怒:“二哥,你们何时关系这么好了?怎能直呼人家闺名啊!再让我听见,跟你没完!你别告诉我林子说的是真的!”   张致远先是脸上有点红,听到她最后一句,断然道:“他血口喷人,三儿怎地还信他的话!我喜欢你小环姐不假,但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!”   张秋萤啐了一口道:“我呸!你喜欢的那是有夫之妇,还在这里说清清白白!要知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,如果不是察觉到你对徐小环有想法,林子也不会在堂上那么说了!虽说你二人没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,但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的道理,你应该懂的!如今事情闹得那么大扯,你追到我这里来,告诉我你喜欢徐小环,是要做什么?”   张致远知道秋萤的脾气性子,正因为亲近之人,她才这么直言不讳,因此也不生她的气,只是伸手拉着她又走远了些,这才停下来无奈道:“三儿,事到如今,你叫我怎么办?我眼里已看不进别人了!”   张秋萤忽地想起了早晨桃花林里的事儿,她直愣愣地盯着张致远道:“难道,难道早晨小环姐与我暗指的那个人,是你!”   张致远一把拉住她袖子道:“好妹妹,好妹妹,小环……徐小环她与你说什么了?你都告诉我可好?她说起我了?她对我有意,是不是?”   张秋萤甩开他道:“你跟我去闻香阁说话,这园中也是偶有人走动的。”   张致远自然惟命是从,跟着她去了闻香阁。进了闻香阁,打发了里头的小丫头去底楼,张秋萤自己在炭炉上煮着茶,冷静了一下,对张致远道:“先把你与徐小环从头到尾的各种瓜葛都与我细说一遍。”   张致远应了一声,用回忆般的腔调开始了叙述。   那年,家里出了炭气中毒②的事故,差点儿惹上官司,最后赔了一大笔银子,家里光景便很寥落了。我也是在那年上,下定了决心,好好打理家业,将日子过好。我一边委托了庄稼把式种着家里良田,一边在二叔的炭房帮忙,这才跟林子与徐小环有了些交集。   徐小环有时候会去炭房草屋给林子送饭,我有时候会去暖房送炭,一来二去大家就熟了起来。然后我就隔三差五地发现,徐小环脸上或者手上有伤。一开始我只是好奇,有一日去送炭,暖房里恰好没别人,我进去后正看到她挽着袖子在哭。   她胳膊上有些青紫瘀伤,见了我她连忙放下袖子,擦干眼泪,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。我当时却很有些震惊。那是严冬里,暖房里却很热,她因此只穿了软布夹衣,领口的扣子也敞开了一颗,我不知道怎么回事,竟然盯着她有点儿移不开眼。她在我注视下,才想起来,连忙扭上了盘扣,脸却红了。我鬼使神差地问她:“是林子吗?是他打你吗?”   她没有回话,眼泪却又掉了下来。她上前来接过我手里的炭箩,将我往外面推去,嘴里说着:“你快回吧,没有的事儿。”   她一靠近我,就有一股淡淡的却有甜丝丝的香气冲进我鼻子来,我晕乎乎地被推了出去,心里却再也不平静了。就是在那个时候,我才开了窍,好像明白女人是什么了。   张秋萤听得红了脸,呸了一口道:“臭二哥,不要脸。谁要听这个了?说重点!”   张致远脸也有点红:“三儿,你给二哥留点脸,我这可是头一遭对人剖白心迹,也就是你吧,别人我还真不说。”   张秋萤叹口气道:“二哥啊,你净蔫儿吧唧的惹麻烦!你这么跟你说吧,你跟徐小环,不太可能。林子之死,本就让有些人认为是以死明志,误会当时的庭审不公。如果你真的在他死后跟徐小环在一起了,你相信我吧,你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!没人会相信你们之前清清白白的!”   张致远闻言惨白了脸,对秋萤道:“好妹妹,你要帮我!”   张秋萤也气白了脸:“好二哥,你别害我!”   当头棒喝   .   闻香阁中,张致远似乎被张秋萤一喝而想起了许多现实,他不禁痛苦起来,抱头道:“秋萤,我知道这很难,但我已弥足深陷。”   张秋萤气他那个样子,冷哼道:“你们不是没什么说不得的事儿吗?说什么弥足深陷?从那之后,你们还有过密切接触没有?徐小环可许过你什么?”   张致远叹了口气,继续道:“我还是接着慢慢跟你说吧。”   “自那次后,徐小环在我心里就与别人不同了,我总想看到她,想心疼她保护她,想尽量多见她却苦无机会。我在镇上有生意,也熟一些,知道那些关于子嗣的闲言碎语让她抬不起头来,就给她引荐了一位大夫,借给她银子让她能买药治疗。我还鼓吹隔壁商铺的老板娘,故意让她托我从暖房里购反季菜蔬待客。我用尽了心思地想多见她一面,多和她相处一会儿。后来她可能是察觉到了,开始对我疏远起来。自那之后,我即使是想办法创造机会也难以见到她了,我知道她在躲着我。”   张致远的目光似落在近处,又似落在远处,他唇角微弯,一副“想到她就心醉”的模样,让秋萤无比的苦恼起来。   “但是,三儿你知道,有些时候还是会有巧合,会遇上,就像你和长青回去那次。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,每次都呆呆地看着她,舍不得移开眼睛。一开始她只是装作根本没注意,后来可能是觉得我过火了,就会瞪我一眼。”   张致远的声音忽然都颤抖了起来,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,眼神也带着狂热,对秋萤一连声地道:“三儿,你知道么?她瞪我一眼我都能回味好几天,我的心都会砰砰跳好久。我能感觉到她虽然有些恼火,但并没有真的生气。那目光中有告诫,有惊慌,还有无奈和无措,每次都让我好心疼。她好可怜,三儿!为什么?为什么她那么柔弱娇媚的女人,会有这么不公的命运呢?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好男人来疼惜她照顾她呢?”   张秋萤忍不住伸手推他肩头:“哎,二哥!二哥!回魂了二哥!”   张致远终于回过神来,脸上红了红,却仍接着刚才的话头道:“小环是个值得人疼惜怜爱的女子。秋萤,我一直不肯定亲,是因为我心里只有她,容不得别人了。你要么帮二哥,要么不要阻拦二哥,是我的缘是我的孽还是我的劫,都让我去面对去争取,好吗?”   张秋萤却摇头道:“二哥,你根本没掌握到关键。事实上我对徐小环并没有什么偏见,她被休下堂也好,她再婚再嫁也好,身为女人,我都能理解她的处境。可是,二哥,你说了那么多,我都没听到徐小环对你表示过什么,你哪来的信心她对你有意呢?何况,二哥你扪心自问,你是她的良配吗?”   看到张致远忽然认真看过来的眼光,秋萤诚恳地帮他分析道:“二哥,不瞒你说,小环姐那天夜里找我,跟我说了她和林子的事儿,也提到了你,但她对你目光的骚扰只有无措和恐惧,我并没有看到有什么情意在里面。她求我带她进京,离开铜锣湾,她已经受不了了。你就算心想事成,真的娶了她,她在铜锣湾会快乐吗?乡邻们会怎么看她怎么想你们?大娘娘会喜欢她吗?如果对她施暴的从林子变成了大娘娘,你要如何自处呢?”   “还是,”秋萤斟酌着用词道,“你想把她养在京城?连个名分都不给她?”   张致远眼中的痛楚更深邃了,秋萤深呼口气,继续再接再厉道:“实话跟你说,今日清晨,小环姐又找我了。我看她是一心想告别铜锣湾的过去,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了。如果说林子是她心中的伤口,那么你不但不是疗伤的圣药,而且是揭开往日疮疤的引子。你觉得她会接受你吗?二哥,我现在越想越觉得,这不过是你一场单相思罢了。”   张致远沉默,却一脸不肯相信的样子。张秋萤思量了一会儿,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,她提议道:“二哥,你若是能控制住自己,老老实实地待在屏风后面不出声,我这就将她叫过来,套她的心里话出来给你听。”   张致远的眸子蓦地亮了起来,但张秋萤即刻又道:“我们先定个君子协定。如果徐小环对你无意,你需跟我保证从此不再纠缠于她,找个好姑娘成家。”   张致远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抬起头来道:“那她若是有意呢?三儿你不能再从中阻拦,就像刚才说的,一切都交给二哥。”   张秋萤这次低头琢磨了良久,终于还是比较笃定心中的判断,缓缓点了头,接受了张致远的条件。   很快,绿叶将徐小环叫了过来,又在秋萤的示意下退到了底楼。   徐小环已换下了清晨那身娇艳的装扮,穿了一件天青色带竹纹的薄棉衫,下搭一条深青色绉纱百褶裙子,梳的低髻,簪了柄朴素的银钗。整个人因为装扮的不同,而变了一种气质,就似沉婉宁静的邻家少妇那般。   她进阁后,不卑不亢地给秋萤行了个礼道:“东家,您找我?”   张秋萤笑着让她坐了,然后道:“小环姐不要这么客气。你是自由身,不过是留在园中给我帮忙罢了,私底下的时候,还是叫我秋萤就好。”   张秋萤示意她喝茶,她连忙谢过,端起杯子浅浅尝了一口。张秋萤这才开了口:“实不相瞒,小环姐,关于清晨你跟我说的事儿,我还有些不明之处,想向你细问问。”   徐小环听到这里,手一抖竟然洒了些茶汤出来,茶还很烫,她不禁“哎呀”了一声。屏风后头的致远登时就有了动静,还是秋萤见机的快,站起身来抢先一步,一脚踩在致远已不知觉走出来的皂色靴子上,看他飞快地又躲了回去,这才看向徐小环。   徐小环已将茶叶抖落了,同时绿叶在楼下听到动静,也赶来了,秋萤连忙吩咐她送个干净巾子过来。   徐小环放下茶杯,对秋萤解释道:“真不好意思,之前在外面待了一阵子,手指头有点僵。”   绿叶送来巾子又退了出去,徐小环缓缓擦着裙子上的茶渍。张秋萤又开了口道:“你衣裳湿了我就长话短说吧。清晨小环姐跟我说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,就是不知道小环姐心目中的良人大概是怎样的,有点不好乱点鸳鸯谱。我其实是想问问,小环姐是心仪比自己年岁大的还是比自己小的?”   徐小环脱口而出道:“自然是大的。”话一出口又为自己答的那么快而觉得羞臊了,低声解释道,“我与林子当初就是年岁太相近,不懂得如何包容相处。如果我命中还能有那么一个人,我一定要寻个比自己年岁大的,脾气好懂得体贴关怀人的,我也不在意他是否成家了,毕竟我……我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。”   张秋萤定下了心神,继续道:“哦?必须必你大么?其实我心中还有个差不多的人选呢,也是咱老家那边的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徐小环就立刻道:“不!秋萤,不要!”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,赶忙深呼吸了一下,平复了下心情才接着道,“我再也不要回到铜锣湾了,那周围我也不想去了。”   张秋萤低声咳嗽了一声,震慑下屏风后头的张致远,接着抛出了更犀利的话:“咳咳,小环姐,不瞒你说,其实那个人是我致远二哥……”   徐小环忽地从杌子上站起了身来,惊异地道:“什么?致远?!不可能的!”   张秋萤故意道:“不会啊,这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啊?你是看着我二哥不像这样的人?”   徐小环忽然不说话了,她沉默了半晌,下定决心般地问道:“秋萤,你是什么意思?我是真的信任你才将心事托付给你的。你怎么会提起致远呢?他跟林子的出的事你都全程参与了啊!本来那些姑婆们已经在捕风捉影的嚼舌根了,你还要把我俩扯在一起,这不是让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?”  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,立刻又道:“秋萤,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?我知道那天晚上你注意到致远……致远他看我了,可是我对他没有那意思啊!他是张家的人,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,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他,何况他也没有明确表示些什么,我也无从拒绝,只能躲着他。”   张秋萤故意静默了一会儿,估计屏风后的人都听清楚了,这才笑了起来,她边笑边道:“小环姐,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?你想哪儿去了?我刚才想说的是,那个人还是我致远二哥跟我提起的!”   徐小环目瞪口呆了,继而红霞满面,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然后终于在秋萤的视线中受不住了,掩面坐下道:“哎呀!秋萤,你!”   张秋萤慢悠悠道:“我什么啊?我才没那么不为你着想呢。别说别的,就是我大娘娘这个婆婆,你也应付不来啊。”   徐小环坐不住了,从杌子上又站了起来,举袖子挡着脸道:“哎呀,羞死人了,秋萤你消遣我,我不跟你说了!”说完小碎步向门口跑去,在门边又回头道,“我再说一遍,我对致远绝对绝对没有那意思,他顶多顶多像是个弟弟那般。”说完噔噔噔地下楼去了。   张秋萤一把扯开屏风道:“二哥,你该死心了吧?!”   屏风后的张致远却早已呆了。   防不胜防   .   且说徐小环含羞而去,张致远已目瞪口呆。张秋萤见他那样子虽有些于心不忍,但觉得事情还是就此打住的好,便推了推他道:“二哥,你刚才都听到了吧?”   张致远回神,望向秋萤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解,他似乎难以接受徐小环的态度,喃喃追问道:“秋萤,她怎么会那么说呢?她为什么那么说啊?”   张秋萤连忙道:“二哥,这可不是我安排的吧?我一不知道你过来,二你过来后我一直陪着你没分开。所以,这当然是小环姐的心里话了,你是误会人家了,她根本对你没那意思。”   张致远犹自不肯信,挣扎道:“可是她对我与对别人是不同的,我能感觉出来的。她会对我笑,也只当着我的面落泪,见我看她她会害羞,她的目光似嗔似怨……”   张秋萤不欲再听:“够了,二哥!你跟我说这个,想让我说什么?你是想让我说是你自作多情、凭空想象呢?还是想让我承认小环姐私底下跟你眉来眼去、秋波暗送了?”   张秋萤道:“事情到底是怎样,只有你们两个人心知肚明。如今人家摆明了态度,对你无意,你也不要再自讨苦吃了。我们之前已有君子协定,二哥,你可不能耍赖不认账啊!”   张致远心神大乱,对秋萤道:“好妹妹,你让我再想想,我头好疼。”说完自己摸到了罗汉床那儿道,“三儿,我在这儿躺会儿,别让人打扰我。”   张秋萤心想,的确应当给他点时间,让他想想明白,便说:“那好,二哥。你且在这里休息会儿,我留两个丫头在外面伺候着,缺什么你就喊人。我先回庄上了,饭好了我找人来叫你。”   张致远对她摆了摆手,似乎连话都没力气多说了。   张秋萤撅着小嘴回了内宅,进门就见到了张宛如,她诧异道:“欸?二姐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   张宛如笑道:“我不在这儿在哪儿,我在这儿等你啊。谁不知道你只是要支开我们,好跟你二哥说话啊,厨房里用得着我什么?”说完又对秋萤道,“致远呢?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?还撅着嘴,他惹着你了?”   张秋萤往罗汉床上一坐,对一旁的绿叶道:“喝茶喝的嘴里没滋没味儿的,给我弄些点心来吃。”   绿叶迟疑道:“夫人,一会儿就该用晚饭了,老爷不让您饭前吃点心。”   张宛如“噗嗤”乐了,然后挥挥手道:“去给她少拿点儿来吧,她一心烦就想吃东西,从小就这样儿。”绿叶这才领命去了。   张宛如坐到罗汉床另一侧道:“看这样子,致远他是为了徐小环来的?”   张秋萤无奈地点了点头,然后将自己如何询问致远,他如何说的,后来叫来徐小环后她又是如何说的,都与宛如细说了一遍。   张宛如听完琢磨了半晌道:“我现在倒是觉得事情的真相可能挺乌龙的。”   张秋萤原本半个身子都趴到了罗汉床中间的小桌上,听宛如这么说,她立刻又爬了起来:“什么意思?愿闻其详。”   张宛如给自己倒了杯茶,喝了一口,这才道:“你我都是女人,长的也都不差,有些事情说来应该一点就透的。也许徐小环和致远,就好比你与世进,因为世进对你有意,所以见你什么都是好的,你对他笑,他估计也能回味半天,他惹着你了,你怒视他一眼,说不定他连你瞪他都觉得好看。更别说徐小环那样的姿容了,举手投足,一颦一笑,落在咱们女人眼中,尚且觉得美,更遑论落在对她有了意思的致远眼里呢。徐小环只是生得太好看了,她要是高兴,那是‘回眸一笑百媚生’,她若是伤心,那是‘一枝梨花春带雨’,也许并非她刻意为之,却不知不觉间就吸引了别人。”   张宛如慢悠悠说完自己的推断,却见张秋萤冲着自己气鼓鼓地瞪着眼睛。她忙道:“欸?三儿,你干嘛一副要吃人的样儿?我说的没有道理吗?”   张秋萤撅嘴道:“我觉得你说的是有些道理的。但是——二姐,你能不能别老拿我跟小环姐比啊?从小被你比到大了都!还说什么‘更别说徐小环那样的姿容了’,是,我没有小环姐好看,嘿嘿,二姐你也没有啊,下次拿你自己来比。”   张宛如掩唇窃笑:“吆,还不愿意了?这有什么,我长这么大,还没见过比徐小环更好看的女人呢,比不上也没什么。”   张秋萤却又想起了一件事儿来:“对了,二姐,我还得跟你说明白。你不能拿世进说事儿啊,他有丁冬儿我有长青哥,平时尽量地避嫌努力地择巴还来不及呢,你可不能随口给我添乱。”   “不过你这么一比较,我倒是又想到了一点什么,也不是我向着我二哥,非要为他找理由,我是这么想的,我二哥与徐小环曾经有过机会私下见面,起码我二哥说的‘她只对着我哭’,这一点儿就很可疑了。虽然,可以理解小环姐日子过的压抑,心情不好,我二哥又算个知情人,可能会在他面前触动伤心事而哭了。但我总觉得,一个女人能在一个男人面前哭,甚至只在他面前哭,这还是有点暧昧啊。你觉得呢二姐?”   张宛如没说什么,过了会儿叹了口气道:“不管怎样,我得说‘阿弥陀佛’,这小环啊都明确说了没看上致远,这样咱们就能避开一大堆的麻烦事儿了。你想啊,如果他们两人彼此有意,又不能说服大娘娘而最终选择私奔了,那大娘娘还不来吃了你啊。毕竟,徐小环可是你从铜锣湾带走的!大娘娘一直认为致远受伤,都是为徐小环出头闹的,恨死她了。要不是这次你与长青救了致远,估计你要带徐小环走她都得出面干涉呢。”   张秋萤看着张宛如道:“二姐,这事儿我没跟你说,其实大娘娘已经干涉了,她知道我要带小环姐进京,生气地说‘三丫头你管那小贱人干嘛?要不是为了她,你二哥能受这么重的伤吗?’当时我哄她说,‘我把她从铜锣湾带走,带到京城看管着,让她给咱家干一辈子活,再看着她不让她见我二哥,不能迷惑我二哥。’大娘娘才没说什么了。”   张宛如听了深表同情地笑了笑,笑着笑着就严肃起来了,她看着秋萤道:“三儿啊,照你这么说,大娘娘是坚决不会让致远跟徐小环再见面的啊。那你说,她还会主动说叫致远来南小巷找咱们吗?”   张秋萤跳起来道:“坏了!难道二哥骗我?!”   张宛如也跟着道:“快去看看吧!他不说头疼要一个人待着吗?这要是跑去纠缠徐小环去,那可就热闹了!防不胜防啊!”   张秋萤急匆匆地向外走去,走廊里绿叶正端了芙蓉糕过来,见状连忙问道:“欸?夫人,夫人您去哪儿?这芙蓉糕刚出锅,您还吃吗?”   张宛如在后面紧跟着道:“放里面去吧,不用人跟着,我与你家夫人去园子转转。”   张秋萤一路向着闻香阁急行,到了阁下就见到了一个小丫头,正是自己留下来照顾张致远的。秋萤问道:“二老爷可在上面?”   那个小丫头回道:“回夫人,二老爷在。”   张秋萤松了口气,忽然想起什么来,又问道:“你不在上面伺候,怎么跑下头来了?绿瓶呢?”   小丫头回道:“二老爷让她去暖房那边,替徐姐姐一会儿,说过会儿夫人有事找徐姐姐,这会儿徐姐姐刚到。”   张秋萤忍着气道:“哦,小环姐已经找来了啊,正好正好,我这事儿还有点儿急。”说完与张宛如一起向楼上走去,迈了两步又对那小丫头道,“这儿不用你伺候了,回内宅候着吧。”   依张秋萤的性子,人都支开了,这就要闯进去质问张致远了。正气冲冲要上,就被张宛如拉住了,张宛如小声道:“别慌啊三儿,咱们不是猜不着到底怎么回事吗?正好去听听。”姐妹二人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。   刚到二楼门前,就听到了徐小环的又惊又疑地声音:“致远?你怎么在这儿?难道,难道刚才秋萤找我说话的时候,你也在这儿?”   张致远不答反问道:“小环,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话。你对我到底有意无意?你之前说,林子如果有我一半儿,你就心满意足了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   徐小环急道:“当时的情形你忘了吗?你给我荐了大夫,带了药材,借我银子,还跟我说‘子嗣这事儿最是急不得,命里有时终须有’。我听了你这句话,想到林子对我的逼迫,这才说‘他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’。”   张致远立刻道:“那你还跟我说过,‘致远,我一见你就觉得委屈,就想掉眼泪,你找我只能让我更难受’。这话又是什么意思?”   徐小环更急了:“你非要我说吗?好,我告诉你,那是因为我察觉到你老是在想办法与我见面,我觉得不好,又不知道怎样拒绝你,所以才这么说。”   张致远咬牙道:“好,就算是这样。那你还说过,‘虽然林子对你这样,但是你还是知道这世上是有好男人的。’这不是说的我吗?”   徐小环斩钉截铁地回道:“不是你!致远,我说的不是你!”   张致远追问道:“那你说的是谁?!你说啊!”   徐小环道:“我那句话只是说,虽然林子对我不好,但是我知道世上的男人不是都像他一样的,还有很好很好的。”   张致远似乎很痛苦:“我就是想问你,你心里这个很好很好的男人是谁?如果不是我,你当时为什么跟我说?”   徐小环来回走动起来,似乎也很焦躁不安:“致远,你为什么要逼我呢!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,可是你为什么……”说到这里她似乎不胜其扰,声音呜咽起来,“我……我只是觉得很羡慕,觉得其实也有很好的男人,虽然不属于我。”   张致远似乎因徐小环的哭泣而手足无措了,最终他还是缓下了声音道:“小环,告诉我是谁,你告诉我了,好让我死心。”   徐小环仍旧没有回答。张致远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:“小环,你如果觉得我张致远对你还算不错,的确帮了你不少的话,我只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。我总要知道,让我一厢情愿望尘莫及的人是谁!”   徐小环呜咽了半天,忽然站起身来道:“我要走了,叫人看见我们私下独处,我们都不要做人了。”   张致远痛苦道:“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人了!为什么?我以为你那些话都是对我说的,我以为你对我是有意的!”   徐小环道:“对不起致远,我不是故意要你误会的。我不知道你会认为我说的是你。”   张致远道:“我现在只是问你,不是我,是谁?你羡慕的那个好男人是谁?”   徐小环向门边行去,却终于给了回答:“我羡慕的人,是秋萤!”   既见君子   .   徐小环最后似乎不忍心见致远自苦,最终透露了连自己都不甚确定的内心想法。   是的。她羡慕张秋萤,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就羡慕她。   那天,甫一进门,秋萤眼睛含笑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儿,而她其实也在打量秋萤。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十三四岁年纪,鹅蛋脸初见形状,两颊略带点婴儿肥,肤白似雪,黑眸闪亮,身穿上浅下深一套藕荷色的裙衫,秀发半散半挽,鬓边并排簪了两朵将开未开的月季。叫人觉得奇特的是,别人只簪花朵,她的还多留了两片叶子。虽然秋萤并不如她那般美貌,却喜气盈眉一般,叫人一见她就觉得高兴。   很久之后,徐小环才省的,秋萤身上的气息是温暖,是明快,是黑夜中闪闪烁烁的烛火。她的名字取得真好,她就如同名字那般,是一个即使到了秋天,仍然能发出光芒的萤火虫。虽是微光闪烁,却叫人移不开眼睛。   徐小环忽然又想起了和秋萤一起吃的那顿相亲饭。吃饭的时候,秋棠先是说“婆婆,你孙女生得这么标致,想来也能做个少奶奶的。”后又说,“是么?那林子有多好?有何家的公子哥好?有柳长青好?”   当时她只觉得秋棠这人实在讨人厌,一看就一副踩低就高的市侩样儿。而后来,她却渐渐明白了秋棠的意思。   秋棠应该也是极羡慕秋萤的,甚至是有些嫉妒的。她们是堂姐妹,配的相公却天差地别。唐家少爷拈花惹草,斗鸡耍狗,捧戏子逛妓院,长的虽然不差,却时常一副猥琐的神情,衣裳穿得再华贵,人却不显得挺拔。而柳长青恰恰相反,他身姿挺拔俊秀,言语睿智成熟,一双眼睛幽黑深邃,举手投足自成风流。最让女人羡慕的,就是他柔情款款,对秋萤满心呵护,一脸笑容都给了那个喜气盈眉的小丫头。   柳长青就好比幽深的水潭,张秋萤就如同顽皮的金鱼。一个沉静内敛,一个开朗热闹,当她入了水与他做了伴儿,那么无论他之前,曾一个人度过的多么漫长宁静的岁月,都不会再放她走。   他们恰好遇到了彼此,青梅竹马般长大,怎不叫人羡慕?   柳长青那样的人物,青衫粗服难掩其儒雅气质,与谁并肩都不曾略逊一筹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   是的。见到了这样的男子,有哪个姑娘能不动心呢?   但是,他有了秋萤,而那时她也即将有了林子。林子才是提亲给她的夫君,而且在当时看来,虽然比不得柳长青那般,却也是高大清秀、老实本分的。   徐小环想起了当年在张家二门后院,她对秋萤说的心里话:“人最难得的就是本分。我爹娘当初就是参不透这个理儿,非要出去跑船做生意,似乎挣了大钱才过的幸福。我跟他们不一样,我嫁人了还能守着奶奶,有个体贴的相公,将来再生个懂事的孩子,余愿已足。”   如今奶奶已驾鹤西归,这世间只剩她孤单一个,却所托非人,没有体贴的相公,更没有懂事的孩子。她不甘心,她也想幸福。   林子休了她之前之后,她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,眼里只有一个去处,那就是百花深处。她之前沉沦苦海,这里就是她的光明,她的救赎。   她说不清自己想干什么,但是却知道自己就是只暗夜里的飞蛾,要舍生忘死地扑向烛火。   在意识形成之前,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行动。她知道自己美,所以每次见到柳长青,她都刻意盛装打扮。柳长青着人给她请来千金科圣手,确诊说她能生之后,她忘形了,她揽镜自顾,镜中人朱颜不改,娇嫩似花。她盛装而扮,特意去将诊断结果告知了柳长青,她不知道怎么了,脱口而出的称呼是“长青哥!”   当时是在书房,柳长青看着她,有些神色郁郁地搁下了笔,淡淡地回她道:“恭喜恭喜,秋萤知道这消息必会为你高兴。”然后顿了顿他又道,“你我二人都是因着秋萤才相识,称呼自该由她而论,我虽年长你几岁,秋萤却一直喊你小环姐。所以这个‘哥’字,长青当不起。小环姐还如以往那般,唤我长青便是。”   那是柳长青第一次当面叫她“小环姐”,她听的出来,他咬重了那个“姐”字。   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啊,如今她住在百花深处,她所向往的光明温暖就在自己身边,那恬静温馨的氛围,那日日和乐的景象,吸引着她,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想加入其中。   可是,书房事件刚过,管家娘子苏锦绣就找来了,她说的很大方,说主家对她多么不错,打算跟她签活契,让她安心在百花深处暖房做工,什么时候想走说一声即可。徐小环知道,柳长青是想将她与百花深处的关系定性,但她却不愿意。   所以,她堵在桃花林,当面告诉他,她不签契约。再告诉秋萤,她还想嫁人生子,甚至她说了一句自己原没预备的词儿“请秋萤安排。”   她看的出来,秋萤迷惑了,而她说完之后,有些痛快,又有些愧疚。   .   徐小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下了闻香阁,沿途并没有遇到伺候的丫头小厮,这让她心里因为致远而起的风波,稍微平静了一下。但内心深处,因为坎坷际遇而生的种种心事,却随着陈年往事一起,又涌上了她的心头。她无心吃晚饭,也不想回庄子。晚霞遍天,南边的桃林美得如梦似幻,她还没有考虑清楚,脚步就自动朝着那里走去。越走她越是觉得,这桃林也似长青秋萤那般,让她不由自主。   张秋萤拉着张宛如也悄悄地下了闻香阁,看着徐小环的背影越走越远。她们并没有走,而是坐在了廊下矮木栏上说着话。   张宛如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这个不要脸的!我说她怎么死巴着你要来百花深处,原来是看上了长青!秋萤你真是引狼入室!刚才你干嘛拉着我躲起来?就应该堵她个正着儿!臊死她!看她还有脸在这儿待着不!”   张秋萤心情也很是复杂,她看看愤然的张宛如,恍然大悟般道:“怪不得我觉得长青哥对徐小环很有成见似的,他可能察觉出了什么。”   张宛如知道她心里乱,安慰道:“三儿,别怕,没什么。长青察觉到了,还对她不假辞色的话,说明根本对她无意。长青的心全在你身上呢,她那是痴心妄想!”   张宛如越想越气,又忍不住道:“你说咱家这是怎么了?怎么净养些白眼狼!”   张秋萤握住她手道:“二姐别气,也不要这么说。其实,林子与我二哥起冲突,我二哥也是有责任的。他剃头挑子一头热,看上了人家徐小环要为她出头,插手人家夫妻间的事情。你想,站在林子的角度,肯定发觉了我二哥对徐小环的心思,作为一个男人,即使这家人再对他有恩,可也不能觊觎人家媳妇吧?他苦无证据,满腔窝火,真与我二哥对上了,一经刺激,下手难免就重了。我现在甚至觉得,他就是想刨死我二哥,然后再给他偿命得了。”   张宛如叹口气道:“说到这儿,上面还有一个失魂的呢!这好好的日子不过,怎么这么多破事儿!三儿,你预备把徐小环怎么地?”   张秋萤摇了摇头道:“二姐,我也不知道。待我再琢磨琢磨,筹谋筹谋。左右我长青哥对她无意,如今我又知道了这事儿,多加注意就是。她如今孤苦无依,别无去处,我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将人赶出门去。她既然想嫁人,那我看请少一哥邱状元他们来踏青的时候,托他们想想是否认识可靠的家资殷实的人家,填房也好,做个妾室也罢,凭她的姿容,得到宠爱生个一儿半女,还是容易的。”   张宛如沉吟了一会儿,问她道:“秋萤,你不生气吗?”   张秋萤笑了:“刚开始生气了,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。后来一想,我长青哥何等人物,有个美人儿喜欢他也是可以理解的。长青哥知道世进喜欢我好些年,不也没把世进怎样吗?他大大方方地让我与世进交往,一来是有自信,二来是信任我。如今的情势也一样,我也有自信,我也信任他。”   张宛如这才释然了:“我开始还担心,莫要因为这朵红杏而让你和长青生出嫌隙,看来倒是我想多了。”   张秋萤看她一眼道:“二姐,你不一直说徐小环是海棠花吗?怎么变红杏了?”   张宛如撇嘴道:“这还不简单!四野葱茏好春光,一枝红杏要爬墙!”   张秋萤好久没跟宛如抬杠了,当即回她道:“看我手把花剪跨上墙,叫她丢盔弃甲没商量!”   做贼心虚   .   因为致远的到来,晚宴特别的丰盛,但吃饭的人却各怀心事。张致远是强打精神,张秋萤是想着心事,柳长青察觉到秋萤神色有异,颇为挂怀,淡淡皱着眉头;张宛如则是看了致远与秋萤的样子,而生徐小环的气。两个娃娃似乎也感觉到大人间不同寻常的氛围,老老实实地吃完饭,该干嘛干嘛去了。   吃完饭,柳长青与张秋萤一起回了卧房,将伺候的人打发了出去,柳长青开门见山问道:“秋萤,你有心事?”   张秋萤也没想瞒他,承认了:“嗯。长青哥,你想纳妾吗?你会纳妾吗?”   柳长青有些伤心地道:“秋萤,我记得我与你说过多次了。天上人间,只你一个。难道你这么信不着长青哥?”   张秋萤沉默了下,又问道:“那若是像徐小环那么好看的女人呢?”   柳长青笑了,边笑边摇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察觉到了?”   张秋萤故意道:“欸?察觉到什么?”   柳长青也不点破她,只是回答她道:“园子里如今就住着徐小环呢,你看我对她怎样?你此番心事,定是因她而起。既如此,长青哥就跟你把话说开,解了你的后顾之忧。”   张秋萤点头:“好,老规矩,床上叙话吧,今儿个真是觉得挺累。”   柳长青不想叫人进来,见外间寝衣已经熏好,就拿了进来,与秋萤换了,然后烫了热茶,与茶壶一起,放到拔布床床头的小矮几上,两人一人一头坐到了床上,递给秋萤一杯热茶后,柳长青才开了口:“也是因着前阵子林子与致远一段公案,我私下里走访过乡邻,除去与案情相关的事情,还打听到一些内|幕,因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,也就没跟你说。”   柳长青见秋萤捧着茶杯,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,就继续道:“你与我说,林子打骂过徐小环,我一直有些不敢相信。但走访过乡邻之后,渐渐有了些想法。徐小环姿容出众,林子又是个外来户,虽说有张家罩着不至于明着有人来欺负,但私下里就说不清了。村里有两个闲话,也是因为这两个闲话,村里人对徐小环的风评不是很好。”   “其一,是说徐小环勾搭周家大少。其实我看多半是周家大少调戏过她,但一来周家财大势大,二来就算没调戏过徐小环的汉子,估计也是对她的美貌要多看两眼的,这样徐小环当然不为村妇们所喜,流言也不会向着她说。这个真实性不可考。”   “其二,据说是秋棠的相公,唐家的少爷,在暖房里对徐小环毛手毛脚过。这个是真的,茂才嫂子那来的消息。徐小环当时奋力反抗,弄出了动静,茂才嫂子过去查看,徐小环才没吃大亏。不过,徐小环羞臊难堪地跑出去的时候,林子正好来送炭。唐家少爷自然不会承认,茂才嫂子当然也不能多嘴,但是我想,林子的心病,那时候就种下了。”   张秋萤听得震惊:“唐家那小子怎能如此无耻!还有那个周大少!他都多少房小妾的人了!而且当初徐小环不也提给过他吗?就是在提亲给林子之前!他不是拒绝了吗?”   柳长青摇头道:“他是拒绝了,但拒绝的不是徐小环,而是徐小环要带着祖母,他才不愿意的。再说了他甚至并不一定真不愿意,只是想着能少些麻烦少些麻烦。只是没想到徐小环硬气得很,直接就找别人了。徐小环当年的亲事,也是提了好些人才成的,你没忘记吧?那么,他贼心不死,也是有可能的。”   张秋萤点了点头,忽然又摇了摇头:“长青哥,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说什么?”   柳长青笑了:“我只想告诉你,人是会变的。因为成长的经历不同,人生的际遇不同,甚至因为个性不同,选择不同,做人的方式不同,总之,林子变了,徐小环也变了,我们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,已经有五年时间,不能总用最开始的感觉去给别人定性。”   见秋萤在琢磨,柳长青又道:“张家与林子,正是大恩成仇的例子。唐家少爷调戏徐小环,他们却只能忍气吞声,一来传出去不好听,二来张家又有恩情。徐小环不断有留言传出,所谓三人成虎,林子重压之下,想必才转了心性,由憨厚变得暴戾,最后与致远的冲突,是爆发了。”   柳长青继续道:“而徐小环则是因为过往经历而怕了,她想要有个依靠,既强大又能带她脱离过往的依靠。在这百花深处,我自然是那个首选。我虽不甚注意府内女眷,但若有人个别地想在我眼前出挑,我还是有感觉的。没与你说,是觉得事情在我掌控之内,我本嘱咐了苏锦绣早日与她定下帮工契约,已婉转点到了她,哪知她在桃林相侯,居然来了那么一出,真是人不可貌相!”   张秋萤把茶杯递给他,柳长青又给她续了一杯热茶,秋萤啜了一口,再问道:“这么多人都折服于徐小环的美貌,长青哥为何没有?”   柳长青叹气反问:“若有一年少郎君,比长青哥俊秀十倍,且对你十分中意,秋萤是否会转而心仪于他?”   张秋萤“呸呸”两声道:“纵他俊秀如天神下凡,于我何干?何况,我已有夫君,他默默钟情也就罢了,还来搅扰的话,凭添恶感。”   柳长青笑笑接道:“正是如此。纵她貌美如天仙下凡,于我何干?明知我情有独钟,还仗着貌美来搅扰的话,凭添恶感。”   秋萤笑了,将杯子放下,凑过来窝在柳长青怀里道:“把她嫁走吧,我宁可自己忙暖房那边。”   柳长青摸摸她头发道:“人选我都想好了,邱状元府上总管上次不是带着苏锦绣过来的么?与他闲谈的时候,得知他的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。你瞧着可还妥当?”   张秋萤想了想,还是道:“就算你我觉得千妥万妥,徐小环不一定就肯愿意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或许我有些自私,总之,她是留不得的。你往日提起她,一口一个小环姐,今日却一直直呼其名,虽说你是个大度性子,但内心深处还是因此不喜她了,有所防备,我不能叫她影响我的秋萤。”   .   另一方面。张致远用完晚饭,推说头疼早早歇下,在卧房辗转反侧良久后,还是心中大乱,他穿衣起来,踱步到了院中。   也该着他遇到徐小环。这徐小环在百花深处桃林里坐了良久,夜里回来,本来她住在最外进的报春院,但厨房却在宛如这进凌冬院里,她来寻些吃的,正好被张致远撞见。   见到张致远,她吃的也不拿了,转身就要走。张致远却赶紧上前两步,拦住了她。   徐小环有些怒了,她压低声音却十分不悦地责问:“致远,该说的我都与你说明白了,你想干什么?”   张致远长叹口气道:“我思虑半晌,辗转反侧,若不是恰好遇到你,我想我是不会专门寻了你去说,这也算天意吧。我不想做什么,只是,好歹……与你相交一场,有件事就告诉你吧。我们说的话,我二姐与三妹都知道了。你在闻香阁跑走之后,我呆了一阵儿,又追了出来,正听到我二姐与秋萤在廊下说话。你欲如何,我不会再管,你,好自为之吧。”   徐小环又羞又急,问道:“真的?”   张致远道:“我骗你有用吗?我素来知道秋萤的性子,但我二姐是不好惹的,她素来疼爱秋萤,恐怕会为她出手,你好自为之。”   张致远说完,转身回了房。独留徐小环愣在当场。   风波暂平   .   夜色中,徐小环的脸有些烧,心里乱七八糟的没个着落,一股又羞又臊的热气直冲头顶,还夹杂着一种愤怒的情绪,她的耳边似乎纷纷滚过那些耳熟能详的议论声。   “听说没?她又勾引周家男人了!贱坯子!”   “林子头领都绿气冲天了!真是青楼外的婊|子!”   “天天装一副可怜相,看得男人们魂儿都飞了!”   “听说村口张大锤为了她要休妻!他大舅子来了要教训这个骚浪货,结果听她叫了一声‘大哥’骨头都酥了!”   “老天爷啊,快下道雷劈了这个不下蛋的骚|母|鸡|吧!看她还能不能走路一摇三摆的扭着屁股勾男人!”   ……   徐小环抱住了脑袋,不!她为什么会想起这些?她已经远远地逃开了这些人,逃开了这些不堪入耳的话!她没有勾男人!没有!她走路本来就是那样子的,说话本来就是那声音的!   可是,她现在在干什么?她想要干什么?她想留在百花深处,她看上了柳长青,所以她盛装而扮……想要勾引他吗?!现在,却被人拆穿了!   她居然真的像痛恨的那些三姑六婆们说的一样,想利用容貌去勾引男人了!张致远刚才说什么?说张秋萤知道了!张宛如知道了!柳长青也一定知道了!张致远也知道!那个管家娘子苏锦绣估计也知道!难道这园子的所有人都知道了?   一定是的!他们都知道了!但是他们不说出来,他们在等着看大戏,在等着看她出丑!他们比那些口无遮拦的人还要狠毒,他们不说话不嘲笑,他们一定只是在心里鄙夷她咒骂她!   张致远刚才提醒她什么了?对!张致远来告诉她,张宛如要对付她了!   徐小环捂着耳朵,脚下急急地跑向她住的报春院。   .   张秋萤一夜好睡,起床后吃过了朝饭,就想与致远一起去停云楼附近,逛逛看有没有适合开分店的铺面。她已与致远说好了,要在他的铺面中格出一个临街的小档口,卖咸菜。   这边人还没有出门,管家娘子苏锦绣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:“夫人,适才暖房育菜工来报了件事儿,说今儿清早徐小环没去打理运菜车,我怕她是身体不适什么的,就去看了一眼,结果没见着她,着人在园子庄上四下找了,都没找到。我又回她房中检视了一番,发现她的细软也都不在了。”   张秋萤听了有点意外,想了想问道:“徐小环是识字的,她可有留书?”   苏锦绣摇头道:“特意找了,并无。”   张秋萤沉吟了一下道:“我知道了。此事先不要声张,说不定她有事出门,不知道何时就回来了。你去凌冬院,请我二姐过来。”   苏锦绣领命出去了。张秋萤将丫头们也遣出去,回头对张致远道:“二哥,昨儿个夜里你又见过徐小环,是吗?你与她说了什么?她离开南小巷这事儿,你知道吗?”   张致远挑眉问道:“三儿为何有此一问?”   张秋萤看他一眼道:“就凭你听到这个消息,并没有吃惊。”   张致远笑了,挑起大拇指道:“三妹妹果然聪慧。我昨儿夜里是又见过她,却不是刻意去寻的,我心里乱在院中散步,她似乎要去厨房。其实,你昨天与二姐在闻香阁廊下谈话,我都听见了。见到她的时候,我就点了她一下。一是我心里对她还是有些放不下,忍不住就想告诉她;二来我是觉得告诉她也好,让她心里明白你知道她的心思,好教她知难而退。”   张秋萤问他:“那你知道她去了何处?”   张致远摇头道:“不知。我也根本不知道她要离开这里。”   此时张宛如已经带了青梅过来了,见屋内只有致远与秋萤二人,便将青梅留在了外头,进门问道:“三儿,听说徐小环走了?”   张秋萤点点头道:“你这一开口,显然是不知道这事儿了。嗯,她应该是离开了,二哥昨天听到咱们在廊下说话了,又告诉了徐小环,她估计是觉得无颜面对你我,所以趁夜走了。只是,她无亲无故的无处投奔,又是初到京城未出过门,不知道能去哪里。”   张宛如哼道:“还算她有点羞耻心。至于她去了哪里,咱们管不着。她也不是小孩子了,有手有脚,又识字,总不至于叫人给卖了。”   张秋萤却另有打算:“不行。当初她是我带到京中来的,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,我也得担些干系,就这样放任不管也有些说不过去。这样吧,我与长青哥商量商量,若是她明日还不回来的话,去府衙备个案比较好。”   张宛如回过味儿来了:“三儿考虑得周全。待会儿叫苏锦绣着几个可靠的人手,再将庄子和园子细细搜索一遍,水井池塘的也认真查查,万一她一时想不开呢……”   张秋萤倒没想到这层,吓了一跳道:“不能吧,二姐,你可别吓唬我。”   张宛如道:“但愿她没那么小心眼,但这哪儿说的准。再说了,搜得仔细彻底了,到府衙备案的时候也好说。”   张秋萤忽然又笑了:“二姐,差点叫你给吓着。我刚想起来了,苏锦绣说她收拾了细软一并带走了,要真想寻死觅活的,还能在乎这些身外之物?我想她只是离开了。不过你说的也对,搜得仔细点,将来到府衙备案也好说。”   .   既然是离开了,自然是搜而不得。张秋萤去书房将事情与柳长青说了,柳长青道:“她不辞而别,我们找也找了,明日去趟顺天府把案也备上,就仁至义尽了。二姐说的对,她不是小孩子,万事自有打算,而且她也没签卖身契,算不得我南小巷的人,顶多算是借住帮忙的,何时要走是她的自由。走了也好,免得我在家中还不自在,还得躲着她。”   张秋萤道:“怎么?她骚扰过你?”   柳长青笑道:“这倒不曾。不过她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,在我眼前出现过那么两次,我实在是看不惯。要是她平日就那么穿也就罢了,但却不是。而是很明显是将贵重首饰都戴上了,将华贵衣衫都穿出来。若是赶上年节也行,偏偏就是素常日子,在人堆里格外的扎眼。”   张秋萤摇头道:“她那是想吸引你注意,没料想注意是注意了,得到的却不是好印象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事若反常必有妖。她才刚一折腾,我就意识到她目的不单纯,自然就没什么好想法。”   张秋萤听了这句话,心头一颤道:“长青哥,徐小环出走在我意料之外,刚才听你这么一说,我心里老是有种不太妙的感觉。事若反常必有妖,我总觉得徐小环这一走,似乎还不算完。”   柳长青安慰她道:“你且安心。我们行的正坐的端,三条大路走中间。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我们又没怎么样她,还怕她翻出天来?”   张秋萤沉默不语,心中却仍是惴惴。很多时候,女人的直觉,往往非常灵验。   .   徐小环的事儿告一段落,第二日柳长青先去了趟顺天府衙,接着又陪着张秋萤与致远一起寻了一整日的铺面。事有凑巧,恰在停云楼对面,有家调料铺子要转租,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妻,家在南边,如今老了有了落叶归根的意思。致远看了铺子后,很是满意。   张秋萤到停云楼喊来了何少一,那对老夫妻也叫来了这铺面的东家,三方在场的情况下,由停云楼做证,写了文书,当场签了租约。   这边敲定了,张秋萤才想起来,还没去郑家嫂子那边,她将致远留在了停云楼,托付给了何少一,然后与柳长青一起,赶往南城市集。   秋萤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郑家嫂子,还有她的小表妹。   归去来也   .   张秋萤与那郑家媳妇早就有了口头约定,因此很顺利地签了合约,郑家媳妇坚持拿两成红利,秋萤便做主将另一成红利给了郑家媳妇的小表妹。   说到这郑家媳妇的小表妹,着实让秋萤惊艳了一把。倒不是她长相有多娇媚,相反是个颇见英气的女子。她大约二十出头,浓密的眉毛修过之后更见英挺,双目炯炯显得很有干劲儿。她面色如玉,悬鼻高挺,唇型饱满,又比秋萤要高出半个头,平日里喜做男装打扮,将胸一束,男衫上身,活脱脱一个俊美少年。见了秋萤之后,她听了郑家媳妇的话,进屋换了女装出来,只见这穿男装姿容俊美,着女装英姿勃发,看得秋萤啧啧称奇。   郑家嫂子介绍时,说这小表妹随夫家姓丁,闺名唤作玉娘。张秋萤道:“真是一个如玉般的人物,我看穿男装直接叫‘丁玉郎’算了,名副其实的玉面郎君啊。”   柳长青看着秋萤发光般的双眼,忍不住微笑摇头,心里却想,好在这人是丁玉娘,而不是丁玉郎。   又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,在柳长青与秋萤的帮忙下,致远的米面粮油分店万事俱备,只待开业了,当然秋萤的咸菜档口也是。这致远的铺面就还是叫“米面粮油杂货铺”,秋萤的咸菜档口也准备好了招牌,就叫做“百花园酱菜”。这卖酱菜的掌柜和伙计都是一人,就是那穿了男装的小表妹,对外用名丁玉郎。   开业前夕,邱状元与何少一都应约去了百花深处桃林赏花踏青,柳长青安排张致远当面叩谢了邱状元救命之恩。夜里散了场子之后,秋萤想起来因为筹备开业,丁玉娘如今就住在百花深处,便想着引她与何少一见上一面,这酱菜档口就开在停云楼对面,万一有什么事情,致远应付不来的,好找何少一帮衬一二。   何少一与邱状元都住在挽夏院,两人都喝的不少,邱状元已睡下了,何少一沏了壶茶,披着斗篷坐在廊下赏月解酒。秋萤引着穿了男装的丁玉娘过去,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,忽然何少一就跳了起来,将茶杯往地上一掼,颤声叫道:“迎弟!”①   他这一喊,秋萤登时一个激灵,心想难道会这么巧?这郑家媳妇的小表妹居然是失踪多年生死未卜的赵莹莹?随即又觉得不太可能,便回头望去,只见何少一已伸出两手,紧紧地抓住了丁玉娘的双肩,嘴里一连声地唤道:“莹莹,你来了,莹莹。我终于等到你了,莹莹。我就知道,你不会死的,你舍不得丢下我。”   丁玉娘使劲挣扎了一下,哪里挣脱得开,嘴里一边解释道:“这位公子,你认错人了。”一边求助地看向秋萤。   张秋萤深知何少一对赵莹莹的感情,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何少一的手道:“少一哥,你先放开,你把‘莹莹’抓疼了。”   张秋萤说完抬头一看,眼前的何少一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,秋萤想起何少一这些年来的情形,看着他泪眼模糊的样子,登时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,眼泪跟着簌簌而落。   丁玉娘见眼前两人哭的稀里哗啦,一下子愣住了,她看看何少一,又看看张秋萤,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,问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哭什么?这是怎么了?”   何少一轻轻放开了丁玉娘,将视线转向哭的稀里哗啦的秋萤,带着脆弱而希翼的笑容问道:“秋萤,我这不是酒醉,也不是做梦,是不是?”   张秋萤闻言,眼泪掉得更急了,她哽咽回道:“她是不是赵莹莹我不知道,但我肯定这不是做梦。”   几人的动静,惊动了挽夏院里的丫头,见秋萤哭了,早有人飞奔而去告知柳长青。柳长青斗篷也没披就跑了过来,身后绿叶抱着斗篷追都没追上。   柳长青赶到挽夏院里的时候,只见眼前呆立着三个人。何少一与张秋萤面对面在流泪,丁玉娘脸上带着惊诧与迷蒙,不知所措。   柳长青走到张秋萤身边,安慰似的拍了拍她肩膀,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秋萤?”   张秋萤听到他的声音,顾不得有人在,一转身就扑进他怀里,哭的更加大声了:“呜呜,长青哥,我好难受,我好高兴,少一哥说玉娘是赵莹莹!”   柳长青亦是身子一震,却很快恢复镇定道:“别傻站在院里了,人既然都在这儿了,还怕什么?”他扭头吩咐身边围拢过来的小厮道,“去一趟郑老爹家,将郑家媳妇请过来,说百花深处有请,有要事相询。”   小厮飞快地去了。柳长青拉拉何少一道:“走,内宅花厅叙话。”说完又扭头对围拢着的下人们道,“都散了吧,管好自己的嘴巴,不要胡猜乱说,否则绝不轻饶!”   .   内宅花厅里,绿叶、绿雪双双将热帕子递了过来,何少一与秋萤都好好地擦了擦脸。主位上坐的自然是长青与秋萤,左侧客位首座上是何少一,对面就是丁玉娘。何少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,她显得有些惊慌,低垂着头。虽然身穿男装一派潇洒气度,但骨子里毕竟是女人,眼前发生的事情,已大大出乎她的意料,让她有些不知所措。好在,刚才柳长青叫人去请她表姐过来,她都听到了,心下还算稍稍安定。   柳长青看看秋萤哭的通红的双眼,有心活跃一下气氛,便道:“少一兄,你看秋萤为你这顿哭的,长大后多少年没见她这么掉过眼泪了,我听到下人回报,魂儿都吓丢了,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!原来很有可能是故人相认,这不是好事嘛。”   何少一看看秋萤,心下也自感动,感慨道:“秋萤是我好妹子,她这是替我难受又替我高兴,有这么一位知交能深知我心,不枉我这么多年一直拿她当亲妹子疼。”然后又纠正长青道,“事关莹莹,就是我何少一这辈子最大的事儿。”   柳长青一怔,随即正色改口道:“长青失言。”   何少一笑笑,又扭头去看丁玉娘,他似乎认定了她就是赵莹莹,也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,但看她的样子分明是不认得他的,这又让他有些疑惑又有些害怕,竟是一点都不敢发问。   张秋萤吸吸鼻子,见了何少一的样子,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过来,她睁大眼睛忍着眼泪,对丁玉娘道:“不好意思玉娘,我与少一哥适才失态,吓到你了。你先喝杯热茶压压惊。实不相瞒,玉娘,你与我少一哥青梅竹马的一位姑娘,长得十分相似,很可能是同一个人,此人已失踪多年,音讯全无,转眼已近十载,少一哥不曾或忘,我们这些朋友也都知道此事,只是我与那位姑娘并未有缘见面,因此不识。否则,也不会让你突然受惊一场了。”   丁玉娘放下茶杯,连忙回道:“东家快别这么说,只是人有相像,何公子多半是认错人了。我是个孤儿,自幼被丁家收养,取名玉娘。我七岁那年,丁家新添了一个男丁,我就作为童养媳被养大,照顾我相公。后来家乡闹灾,我相公十二岁上夭折了,还来不及圆房我就守了寡。灾年时候,我公婆身子便不大好,我相公去世,更是雪上加霜,缠绵病榻,勉强又撑了几个春秋,一年前二老先后离世,我辗转来到京城,投靠在表姐家,帮她忙做些营生,后来有幸结识了东家。一年之前,我一直身在南边,根本不曾到过京城。”   张秋萤听了很是失望。何少一却目光中犹疑更甚,更加不错眼珠地盯着丁玉娘瞧了起来。   柳长青看看何少一神色,转头问丁玉娘道:“适才丁姑娘提及,幼时是个孤儿,然后被丁家收养。请问丁姑娘可还记得幼时是多大时候?是被丁家人在何处收养?”   丁玉娘回道:“我那时还是个奶娃娃,自然是没有记忆的。这些都是我公婆在我长大后告诉我的。”   柳长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请问丁姑娘,你公婆是在你多大的时候告诉你这些事情的?”   丁玉娘沉默半晌,才回道:“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。实不相瞒,那年我曾溺水过,险些丧命,后来虽然被救了回来,脑子却有些伤到了,不怎么记得之前的事情。有很多事儿,都是我公婆那时候慢慢告诉我的。”   柳长青与张秋萤交换了一个眼色。张秋萤体会到了长青的用意,继续问道:“这么说,玉娘有记忆时,你那夫君已九岁,三年后他便过世了,你在家乡侍奉你公婆又有数年,然后一年前公婆过世,你来投奔郑家嫂子。”   丁玉娘仔细听了秋萤的话,随即回道:“是的。”   张秋萤继续问道:“请教玉娘今岁芳龄几何?”   丁玉娘有些难过,回道:“大概二十三四,具体就不知道了,我是孤儿……”   张秋萤连忙告罪道:“玉娘别难过,我是无心的。对了,你既是孤儿,又叫郑家嫂子表姐,这亲戚关系是?”   丁玉娘回道:“她是我相公姨母家的表姐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,暂时不问了。柳长青却又接上了茬:“请问丁姑娘可曾念过书?”   丁玉娘老实回道:“听我婆婆说,幼时我曾读过一年半载的私塾,认得一些字,后来家里有了我相公,日子就紧了,我就没再念过了。”   柳长青继续问道:“那你相公,可曾读过私塾?”   丁玉娘摇头道:“不曾。年景一年不如一年,家里每况愈下。我相公认得一些字,还是我教的。”   柳长青点了点头,然后忽然看了何少一一眼。   何少一立时便明白了过来,张口吟道:“心之忧矣,如匪浣衣。”②说完便一直注目于丁玉娘,眼中的意思明明白白,让她接下句。   丁玉娘咬着嘴唇,想了一下,磕磕绊绊地道:“静……静言思之,不能……奋飞。”③   何少一的眼睛,含着笑意,一瞬间亮若朗月灿星。   旧事重提   .   何少一听到丁玉娘对上了《诗经》里的下句,心里更加确定了她就是赵莹莹。之前赵莹莹因为囿于女儿身份,而无法抛头露面之时,便经常念叨那句话。丁玉娘假如真的只念了一年半载的私塾,那么学的不是《三字经》就是《千字文》,不应该知道这句话的。   厅里众人问了个差不多心中有数,郑家媳妇也恰在此时被请了过来。那郑家媳妇头发只是随意一挽,身上披了件斗篷,连带子都没系,用手抓着就过来了。张秋萤见了,心里很是过意不去,连忙站起身来往下迎了两步道:“郑家嫂子,真是对不住,这么晚了还将你叫了过来。实在是有一件重要的突发事情,不得已才夜半打扰,请勿怪罪。”   何少一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对郑家媳妇抱拳一礼道:“事急从权,有叨扰大姐的地方,请多包涵。”   郑家媳妇连忙回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,只是不知道找我来是有何事?”   何少一回道:“实不相瞒,令表妹乃何某旧识,据何某所知,她乃京城左近密云县城大户,赵家的大小姐赵莹莹,因失足落崖从此失踪,只是不知道为何变成了大姐的表妹,此番叫大姐过来,正要详询。”   郑家媳妇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泄了口气道:“这却是我姨母与姨丈瞒下的事儿了,如今二老已去,这个秘密也该重见天日了。”   “玉娘是我姨母在水潭边浣衣的时候发现的,好在山崖下头有水潭,潭边有树木,这才没摔死,不过也伤的不轻。胳膊腿的伤躺足三个月也算好全了,只是脑子却始终不清楚。一开始姨母姨丈也没想昧下人家闺女,只是玉娘醒了后,自己认为是这家的闺女,一直叫爹叫娘,对我弟弟也很疼爱。那大夫又说过,忘记事情都是因为受了刺激,嘱咐说不让刺激她。姨母姨丈就编了瞎话,说她是这家的童养媳,名字叫做玉娘。”   “我出嫁后与玉娘很久没有见面,平时只是偶有书信联系。几年前,我得知表弟病死,本来想将实情告诉玉娘,但又想到,玉娘如果一走,姨母姨丈身边无人伺候,恐怕命不久矣,便没有说。直到一年前二老病逝,我去信将玉娘叫到我身边来之后,就更不想说了。因为她就我一个亲人,若是知道我原也不是她表姐,怕她受不了。但我一直瞒着玉娘,叫她在乡下受了这许多罪,心下着实难安,只想着要好好对她,所以才托了柳夫人多多照顾。”   “事情就是这样。只是没想到,玉娘劫后近十载,还能遇到故友旧识,还能回到亲人身边,这是她积下来的福报啊!”   郑家媳妇一口气将话说完,才对着玉娘道:“玉娘,姐姐一直欺瞒着你,对不住你啊。”   何少一再无迷惘,他眉开眼笑,心情好极了,转身对着玉娘喊道:“莹莹!我终于……找到你了!”   丁玉娘一直有些不安地听着,面上却并不十分震动,想来她之前已多少有所怀疑了吧。此刻听到何少一的话,她忽然扭头看着何少一问道:“找到我了?是你找的吗?你找过吗?崖下不过四五个村庄,有心要找的话,何愁找不到呢?”   何少一的笑容僵住了,正待要说些什么,丁玉娘又开口了:“对不住,我想不起来诸位,也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莹莹,我已经习惯了做丁玉娘。就算我真的是那个赵莹莹,也并不希望与家人相认,我坠崖后既然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,可见那个赵莹莹做人是多么的失败。既然如此,我又何必再回头呢?”   然后她向秋萤道:“对不住东家,夜色已深,没什么事情的话,玉娘要回房歇息了,也请派人将我表姐送回家中。诸位,失陪了。”   她穿着男衫,行的也是拱手礼,话一说完,回身而去,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。   张秋萤见丁玉娘就那么走了,愣了一会儿之后,忽然大笑起来,指着何少一道:“哈哈,少一哥,很少见你吃瘪哦!有趣,太有趣了!玉娘好有性格,我喜欢!”   何少一若有所思道:“当年赵家与我都曾去过崖下,苦寻未果后,才给莹莹建了衣冠冢,刚才该问一下莹莹待的村子叫什么的!怎么总觉得事有蹊跷呢?”   柳长青走过来道:“不管怎样,找到赵莹莹真是意外之喜。”他拍了拍何少一肩膀,真诚地道,“老天总算厚待你,叫你等到了那个人,恭喜恭喜!”   张秋萤也凑过来,眼睛里带着微微的笑意:“少一哥,这些年看着你自苦,我劝了你也不听,一直挺为你难受的。如今事实证明,少一哥的坚持是对的。虽然玉娘现在有点儿接受不来另一种身份,但是我相信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’,何况玉娘是我酱菜铺的掌柜,正对着你停云楼,这可是‘近水楼台先得月’,你‘花开堪折直须折’,要勇往无前、志在必得!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,你尽管说话!”   何少一仰起头,沉默了良久,低头认真地看着秋萤道:“秋萤,我真的有件事想求你,却又不好开口。因为我知道就算说了,你也未必肯答应。”   张秋萤此刻心中满腔的热忱,立刻拍板道:“尽管说,少一哥!只要我能做到,绝无二话!”   何少一索性一口气道:“你把莹莹找来给你卖酱菜,我见了有多心疼!算了算了你厉害,停云楼我送你一半还不行么?你把莹莹还给我,我再不让她受苦了!”   张秋萤听了这话有点冒火,也不跟他客气,直接道:“诶?少一哥你埋怨人也长点脑子好不好?我之前哪里知道她是赵莹莹啊!再说了,要不是我要开这个酱菜铺,你和赵莹莹只怕‘同在此城中,人群不知处’啊!”柳长青伸手拽了下秋萤的衣袖,秋萤不理那茬,继续道,“你还埋怨上我了啊,少一哥?居然还拿半个停云楼来说事儿,告诉你白送我都不稀罕,我不要!”   何少一大松一口气,笑眯眯道:“你说的不要哦!多谢多谢!”   柳长青摇头道:“我看他眼里憋着坏呢,拽你你都不肯停一停,叫他绕进去了吧?”   张秋萤回过味儿来了,懊恼地捂住了嘴巴,半晌眼珠转了转,又把手放下了,呵呵笑着道:“我要停云楼做什么?我牢牢地抓着玉娘就行了。唉,玉娘在手,万事不愁啊!幸好幸好,合约书早就签好了,哎呀,我太喜欢玉娘了,一点都没想过要跟她解约啊……”说完拿眼瞥一下何少一,果然见他额头冒汗了。   柳长青插言打断他们斗心眼:“少一兄,这事儿是不是要跟邱状元支会一声?毕竟这赵莹莹乃是他的大姨姐。”   何少一点点头道:“莹莹回来了,我也不必再躲着筱筱,邱状元也不至于多想什么,告诉他是应当的。只是莹莹的事儿,我总觉得有些蹊跷,我想再查一查。”   张秋萤又坐了回去,追问道:“少一哥,反正你回去肯定也是睡不着觉,不如给我讲讲你和莹莹的故事吧,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我一直很好奇呢!”   何少一看了看柳长青,柳长青过来,拉着秋萤胳膊将她拽了起来:“改日再听也是一样,夜都多深了?乖乖去睡觉。”   张秋萤眼巴巴地瞅着何少一,何少一扭过头装没看见,嘴里却道:“改日,改日我一定告诉你们,到时候也许还需要你们帮忙。”   柳长青回头道:“义不容辞。”   何少一舒心地笑了。   七事七味   .   经过多日的筹备,致远的米面铺和秋萤的酱菜铺正式开张了。赵迎一身男装以丁玉郎的面貌示人,与秋萤一起点了爆竹。停云楼掌柜何少一,丁公学府郝世进与丁冬儿,邱状元偕同夫人赵筱筱,均备了贺仪一同前来贺喜,还有些想与百花深处结交的文人雅士、士绅学子,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,也来了不少。   张致远才到京中,立足未稳,哪里有什么人脉,这些人自然都是冲着百花深处的名头来的。好比一些文人雅士,那是犹记得南小巷的对子王,来了便看那门口的匾额与对联。   那致远的匾额本来就是随便准备的,名字也是直白的“米面粮油杂货铺”,叫秋萤看见后,摇摇头一挥手重提了字,柳长青过来直接吩咐人重做匾额去了。那匾额改成了:七事七味楼。对联分别是:开门有七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食为天下;人生岂五味,酸甜苦辣浓淡咸,菜有千秋。   此外,张秋萤在自己的酱菜档口上还挂了一个小对联,上联曰:百花深处,闻香下马;万丈红尘,知味停车。   其实,这开张之日来了这么多人,就是最好的招牌了。老百姓都在议论,一个小小酱菜园卖咸菜,怎地有这么多人来捧场?而且还多是读书人呢?听说连姓邱的状元郎都来了!这人口相传的流传开去后,“七事七味楼”虽是新开铺面,倒是不少人都知道了,而且以讹传讹后,很多人都认为是“七十七味楼”,特意来看看是干什么的,张致远的生意也因此打开了局面。   这些后续却是张秋萤始料未及的了,开张前她只忙着给各种咸菜定价。这季节里不多见的定价稍微高些,比如酸酱黄瓜、甜辣黄瓜、红油笋片、酸脆藕片、酱香山蘑等;常见的咸菜定价低些,比如萝卜樱子、芥菜疙瘩、青红萝卜、八宝杂合菜等。   除此之外,她还“大方”地以不收何少一半个停云楼为条件,赖着何少一延请的做鱼的大师傅,让人家专门给她的酱菜园制作各个品种、各种滋味的咸鱼,当然也是签了合约,规定了只许给百花园酱菜制作咸鱼,另外也为此付了银子。   如秋萤预料中那般,百花园酱菜卖的不错,而且来采买的大多是大户人家,高价咸菜卖的更多更快。而那赵迎更像个活招牌一般,特别讨大姑娘小媳妇的喜欢。一时之间,京城许多人家的餐桌上,都多了一味百花园酱菜。对子王的两幅对联,也随之流传了出去。   尽管酱菜园有点忙不过来,秋萤却也没有再招工。因为有一个衣衫华丽的贵公子,停云楼掌柜何少一,日日涎着脸地前去赖着帮忙,还口称“秋萤叫我多来关照”以免被赵迎给轰回去,也没来得及兑现承诺,给秋萤细说当年往事。不过秋萤也不着急,她十分地盼望何少一能与赵迎走在一起,也并不去打扰。   让秋萤意外的是,那日新铺开张,已是状元夫人的赵筱筱过来,虽然更加确认了赵莹莹的身份,姐妹两人却并不亲热。赵莹莹还好说,她本就不记得谁是谁了,但赵筱筱的态度就有些问题了,而且密云县城赵府并无人找上门来,这让张秋萤想起何少一说过的事有蹊跷的话来,深以为然。   新铺开张之前,铜锣湾张家就来了人,不只秋萤的父母张瑞年与徐氏,大房的李氏与秋棠夫妇也来了。张瑞年与徐氏看着铺子开张后就回去了,李氏并秋棠夫妇却都留了下来,秋棠第一次进京,百花深处春意渐深,百花齐放,花香馥郁,景致宜人,她留下来想小住一段日子,难得的是唐家少爷居然没趁机会回乡鬼混,而是陪同留了下来。   张秋萤一边招待着他们,一边雇了穷人家的姑娘们组队卖花,给停云楼每日送花,还给那些大户人家的老主顾们育花。如今百花深处有李园师和柳长青两人看顾着,花草备受照料,开得如火如荼,秋萤特意找了香味馥郁的花草,几十盆姹紫嫣红地摆在酱菜园中,格外的雅致,到后来,甚至有人认为那花草也是卖的,要花银子采买。当然,赵迎就将之引去百花深处了。   李氏大约住了十几日,将园子景致赏完了,特意等了个十五去香山寺进了香,采买了一些京中时兴的首饰布料,带着秋萤预备下的礼物,心满意足的回了乡。秋棠夫妇却没有跟着回去,而不久之后柳长青就怒了。   要说为什么,自然是因为秋棠夫妇的做派了,他们在南小巷比主子还像主子。唐家少爷是完全将南小巷当成了客栈,白日在这里吃饭睡觉,夜里出门“会友”,甚至还带了些不入流的纨绔子弟来赏花;再说那秋棠,抢了秋萤的梳头丫头绿叶去给她梳妆也就罢了,居然还因为绿叶梳的发髻不够华贵抢眼而打了好几巴掌。   一开始秋萤只是将他们安顿在报春院正房,嘱咐了丫头小厮用心伺候,然后就忙着自己的事儿了,又因为报春院与内宅相距最远,苏锦绣又住在了凌冬院,最近一直在教宛如南边儿的刺绣针法,下人们知道秋棠的身份,也不敢告状,因此秋萤并没有得到什么消息。   上面说到柳长青怒了,却是因为唐家少爷,他偶尔将新结交的朋友带回百花深处赏花观景,这也就罢了,他已吩咐下去将暖房那片儿划为禁地,不允许私自进去。却没想到这位少爷带人赏完了景后去了闻香阁,又叫人去那烟花之地拉了一车的青楼女子过来,在那里喝酒行乐,狎|妓唱艳曲,弄得乌烟瘴气。   柳长青听了回报,直接上了闻香阁,将那群有俩钱儿的少爷们并那些妓|女一并轰出府去。接着叫人去报了秋萤,又将秋棠也喊了过来,要与他们说道说道。   张秋萤得到消息后,仔细问了问绿雪,这才知道不只是唐家少爷,就连秋棠也不是那么回事儿,她叫绿雪喊来了绿叶,一看果然脸上又红又肿,问清楚了就因为梳头的事情,心里立时就动了气。   她好言好语地安抚了绿叶,赏了上好的消肿的药膏,给了她几日时间养伤,然后就带着绿雪一起去了闻香阁。   闻香阁里,秋棠已经到了,坐在客座上一脸的不以为意。而那唐家少爷则早就喝多了,几乎是瘫软在座位上,面带醉酒的潮红,一身酒气冲天。柳长青沉着脸罕见地带了薄怒。   张秋萤并不知道唐家少爷狎|妓的事儿,她进门直接对张秋棠道:“秋棠,你打了我的丫头?”   张秋棠哼一声道:“急乎乎找我来,原来就为了这么点儿破事!是啊,我打了。一个下人,我还打不得了?”   张秋萤气道:“下人也是我的下人,她有哪里不对你与我说就是了,非要动手打人么?再说了,她是我的梳头丫头,是伺候在身边的人,说是下人也是个有脸面的,你说打就打,这不是戳我的脸么!我好吃好喝好住地伺候着你,倒给你养出毛病来了!你要还想好好做客,就收敛点儿,别把你在唐家那一套搬过来,这里是柳府,你要窝里横回你密云去!”   张秋棠啪一声拍案而起:“怎地?秋萤你长能耐了啊?做过官太太就是不一样了,是吧?你家老二对我爱答不理,你为了一个下人跟我翻脸,叫我住我还不住了呢!”   张秋萤也不怵她,顶她道:“我为什么跟你翻脸?是你给我丢人!看看你这一身的臭毛病,吃饭挑三拣四,怎么伺候都不对,又抢我衣裳又抢我首饰,看见二姐也不说话,你是小的你知不知道?你不说话凭啥叫二姐搭理你?我那么好脾气的管家娘子,都被你支使得躲到了我二姐院里,你还动手打我的丫头,你也好意思!有你这么在别人府上做客的么!”   张秋棠呸一声道:“要不是二哥在这儿住,娘非得过来,破地方请我来我都不来!”   张秋萤被激起了性子,冲她道:“我才呸呢!大娘娘走了你怎么还赖着?好意思说破地方!我这就算是破地方,你也得有!唐少夫人,当不得家做不得主,憋得你到别人地盘上来横了,我管不了你有人管你。”说完干脆回头对绿雪道,“叫人去请二爷来,让他把他妹妹弄走,我招待不起!”   张秋棠没想到,一直被她压着的三丫头,如今伶牙俐齿起来了,而且一丝儿也不怵她了,又听到她叫人去请张致远了,一时还真有点儿怕。她转头去看柳长青,却发现他正铁青着脸,柳长青见她看过来,就对她道:“秋棠知不知道你相公狎|妓行酒的事儿?他之前在唐宅怎么没规矩我管不着,但这里是柳府,有我府上的规矩,我与秋萤不欢迎没规矩的人,你快带他回密云吧!”   主母立威   .   话说张秋棠被秋萤一番抢白,柳长青也没给她好话,虽然她心里气得要命,却不想就这么离开南小巷。实际上,她在这里小住是有目的的,是受了李氏的嘱托。   李氏知道徐小环被秋萤带到了南小巷,眼下致远在京中开分店,也是住在这里的,她很怕致远与徐小环闹出点儿什么事儿来。到了京中之后,李氏并没见着徐小环,问过秋萤说是已另谋出路不在园中,李氏是将信将疑,应该说疑大于信,便嘱咐秋棠在京中多住一段,一来这里景致甚美,什么都不缺,住得舒适可略作休养;二来徐小环究竟在不在这里,另谋了什么出路,与致远是否有所牵连,这些事要她探个究竟。   张秋棠在这里一住就是近一个月,现在什么状况也没确定下来,住的也很舒服,还没想过要离开。她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抬头对柳长青道:“柳长青,你这是做官了之后就要六亲不认了么!”   柳长青从鼻中轻哼了一声,回她道:“我已辞官多日,何来什么做官后六亲不认之说?再者,总听说客大欺主,喧宾夺主,却一次也没见过,秋棠‘贤’夫妇这次可真是给长青开了眼了!”   既然话说到这里,柳长青索性直言抢白道:“池塘这边,包括闻香阁,已经划为暖房左近的禁地,闲人莫进之处。唐家少爷不仅带着杂七杂八的陌生人进来了,竟然还弄来一车的歌妓舞女,将主家禁地弄得乱七八糟。别的且不说,单说这各色人等中,若是混进个不怀好意的乱党,知道百花深处暖房乃是为皇宫供应菜品的地方,然后暗中做个什么手脚,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情,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!当这里是什么地方?岂容你等放肆!”   柳长青带着声威的一喝,倒是将那唐家少爷的酒惊醒了一半,他立刻迷瞪着眼睛道:“你可别……别胡说八道,别想给我扣什么……屎盆子,我跟你说!我只是跟朋友们在这里喝酒行乐,哪儿也没去,什么也没干,你别……妄想出了什么事儿往……往本少爷身上推!”   柳长青不欲再与他们多缠,见他们有了惧意,便拍板道:“你们要想继续在这里做客,就乖乖待在庄上,这百花深处非我与秋萤相陪的话,莫要再进,左右景致你们早已赏完了。还有,唐少爷你要记着,这里是南小巷柳府,闲杂人等一概莫进,想来的先递帖子,我与秋萤首肯后才行。”   张秋棠怒道:“你干脆将我们锁在屋里,软禁起来得了!破地方谁还要待?我们回密云就是!”说完她又扭头道,“张秋萤,你给我等着,回去我就去找我二叔……”   张秋萤哼一声道:“你随便,都多大了还找大人给你出头!你找我爹有用吗?刚才没听明白是怎地?这里是柳府,我是柳夫人,出嫁从夫,我长青哥最大,你看我爹会不会理你。”   张秋棠说走就走,收拾个差不多,张致远过来的时候,正被她抓着叫他去给找马车。虽说闹得有些不愉快,但到底是姐妹,她走的时候,柳长青与秋萤都出来相送,秋萤照旧给她准备了一堆礼物,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用的,凡是她跟秋萤开口要过的,能给的都给她了。   张秋棠嘴上气哼哼说着:“谁要你的破东西,别往我马车上放!”但却并不过来阻拦,站一边看着秋萤把礼物都给装了车,然后又当着她的面儿将礼单放到了一个梳妆匣中。   等到都装完了,张秋棠还在那里过嘴瘾:“我才不稀罕你的破玩意儿呢!你装也白装,我不会领你情的,到路上我都给扔了!”   张秋萤又好气又好笑,任由她在那干说,不理她那茬。   送走了张秋棠夫妇,这百花深处一下子安生了不少,一众的丫头小厮正暗地里松了口气,却听到张秋萤带着薄怒的声音道:“丫头、婆子、小厮、帮工,凡是这府里管点事儿的,有一个算一个,都给我到报春院会客厅里去,再给我把苏锦绣也叫过来!”   秋萤想起刚才,柳长青在书房里跟她说的话,心里的气一阵高过一阵。她并非愚笨之人,很多话一点就透,之前是她想错了,以为对待下人够温和,月钱给的痛快,下人就会收了心,踏实干活。经柳长青今日一点明,她才回过味来,家业大了下人多了,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不过来的时候,就不能再这么管了!   她并不是不会板起脸来当个厉害主母,只是柳长青辞官后,她心境放松,不用以官太太的标准来要求自己,渐渐地恢复了活泼本性。没想到,和颜悦色倒让下面的人放松地过了火。   既然如此,那么,就该怎样怎样吧。做的好一直有奖,做不好自然也要罚!   .   报春院会客厅里,一众的管事儿的肃立在下首,一丝儿声也不敢出,自从他们来到南小巷,其实心里都很高兴,主家是个事少和气的,平时不给他们脸色看,吃的穿的都照着别的府宅里的下人们要好,钱财上也从不吝啬,过年过节的打赏哪次也是叫他们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,从来没见夫人发怒过。但是这次,所有人都感觉出来了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   管家娘子苏锦绣站在下人们最前头,心里也是有些忐忑,但这厅里的气氛太压抑了,张秋萤叫众人都过来厅里后,已经先后喝完了三杯茶了,还没开口训示,下面的人们越等心里越是不安,几个和苏锦绣关系还不错的,已经几番示意她开口询问了。   苏锦绣轻声咳嗽了一下就要开口,秋萤听到动静,搁下茶杯扫了她一眼。苏锦绣与她的目光一接触,竟然不由自主地心里狂颤了颤,将滚到了嗓子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。   那一刹那,苏锦绣仿若见到了布政使司家中严厉的老夫人,没人敢在她老人家面前耍一点儿的滑头,那眼睛里满盛着洞彻世事的精明,叫人不由自主地不敢放肆。只是苏锦绣很难想象,眼前才十八岁的年轻主母,已然隐隐有了那种凛然不可犯的威仪。   张秋萤喝完了第四杯茶,总算暂时顺过了一口气。她眼睛扫过苏锦绣,见她侍立在下面还算乖觉,便不欲当着众人的面儿发落她了,给她留住脸面,好替她管住其他人。   张秋萤放下茶杯后,打量了一下眼前站着的管事儿的,开始了训话:“今日叫大伙儿都放下手头的事情,到这厅里来,是为了什么,想必有些人心里有数,有些人却并不明白。那今天,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,把话在这里跟大家伙说清楚,大家伙也都知道,我这百花深处日日里也很忙碌,没多少闲工夫时不时地就将大伙儿聚起来,嘱咐这个嘱咐那个。而且,有些话儿有些事儿原也不必由我亲自跟大伙儿念叨。”说到这里秋萤停了停,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苏锦绣身上转了转,察觉到苏锦绣身子紧绷起来,才移开了继续往下道,“这次聚齐大伙儿,是第一次,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。”   张秋萤说着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对众人道:“我堂姐与姐夫,在百花深处住了快一个月了,前半个月我大娘娘在这里,倒没发生什么事情;我大娘娘前脚刚回乡,她就作起来了,这一直闹腾了半个多月,才传到了我耳朵里,我想问问,你们是看不见还是听不到,怎么没人往上报?难道什么事情都需要我自己发现了,然后动问到你们头上,才肯与我说不成?!”   张秋萤沉默了一会儿,下面依旧鸦雀无声,她继续道:“为什么设你们这些管事儿的?你们平日里管的是什么事儿?发现发生了事情,就一级级的往上报,这还需要人教么?如果所有人都是闷嘴葫芦一个样儿,月例是凭什么分出的三六九等?!”   “不想管事儿,不能管事儿,不愿管事儿,不敢管事儿的,今儿个在这里,赶紧地给我站出来,退位让贤!能干什么干什么去,什么也干不了也好叫我知道,招呼了牙婆来给你们另谋出路!今天不站出来的,往后要是还都给我混吃等死凑合日子,叫我发现的话断饶不了他,可都想清楚了!”   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,下面管事儿的仍旧是一片肃寂。   张秋萤又等了一会儿,才道:“好,既然大家伙儿都觉得自己还能胜任自己的位子,就都给我用心地好好干。百花深处不养闲人不养懒汉也不养混日子的,都记住了吗?”   下头这才整齐地应了一声:“是,夫人。”   张秋萤回到座位上坐下,然后一叠声地道:   “今日百花深处门房是谁当值?罚半个月的月例,年末奖银扣三个月。再无帖无主家话就放人进来的话,就不用干了。”   “闻香阁当值的丫头小厮,处理同上。”   “根子与青丛,都是我自老家带来的,都能直接见我,又熟知秋棠秉性,见她胡闹却不闻不报,根子罚半月月例,青丛降为二等丫头,以观后效。”   “厨房众人,虽说客人登门嘱咐了你们要用心伺候,但客居主位大宴宾客,主家席中无位,甚至并不知情,谁准了你们筹办席面的如水般送去的?一律罚半月月例。”   “其他人,这次虽然暂且不罚,但也要引以为戒,好生当差。”   张秋萤说着挥了挥手道:“都散了吧。苏锦绣留下。”   主仆过招   .   报春院会客厅里,南小巷柳府管事儿的人们刚刚散去,只苏锦绣被留了下来,她却暗地里松了口气。这说明张秋萤还是给她这个管家娘子留了脸的。   张秋萤看着最后出去的下人将门关好了,才回头对苏锦绣道:“苏管事,坐吧。”   苏锦绣没有坐,小心回道:“锦绣惭愧,不敢僭越。”   张秋萤也没有再让她,想了想问她道:“我二姐知道秋棠在报春院里胡来吗?”   苏锦绣立刻回道:“锦绣并没与宋少夫人提起过,但宋少夫人似乎心里很明白,她说……说唐夫人有些难伺候,最好不要叫她找着管事儿的人,否则肯定要这要那的没个完。”她说完不待秋萤说什么,又立刻承认错误,“夫人,唐夫人这事儿是锦绣思虑不周,只想着躲着唐夫人,以为不在她眼皮底下出现,就能少些麻烦。这躲着就没敢多去园子里走动,也没注意唐家少爷,最后惹出了不小的麻烦。”   张秋萤听她说完,有一阵子没有吭声,伸手拎起茶壶想要续茶,茶壶却已空了。刚才为了方便跟苏锦绣说话,她将身边伺候的绿雪也打发了出去,苏锦绣见状立刻上前拿起茶壶,送去门边给绿雪叫她续水,然后拎了茶壶过来,给秋萤续上了茶,双手捧着端给她,复又行到下首侍立起来。   刚才张秋萤将苏锦绣说的话,在脑中又重新过了两遍,发现她果然很会说。   第一句撇出了自己,说明没有瞒着主母巴结张宛如。毕竟如果有事儿她不报给当家主母,反而报给宛如,那是不对的。   第二句话以秋萤对宛如的了解,她说不定还真说过,但却肯定没有让苏锦绣“撒手不管”的意思,而应该是提点她多注意秋棠,但却不要在她面前出现。话经苏锦绣一转,却好像侧面在说躲起来是宛如的意思。   而承认错误的那句,她把庄上和园子分开来说,将躲着秋棠与没去园子的原因并在了一起,无非就是说她分|身乏术,一个秋棠就让她避之唯恐不及了,实际上也是在为自己开脱。   张秋萤有点儿生气。这苏锦绣表面上看起来谦卑恭顺,恪守规矩,在秋萤面前也一直安守本分,但这次一出了事情,却叫秋萤品出了不一般的味道。   估计是从大家族出来的原因,这人心眼不少而且自视甚高,觉得秋萤年轻脾气又好,就认为是个好糊弄的,先是玩忽职守让宅内生乱,接着又明里认错,暗里却有技巧地引诱秋萤,让她往自己暗示的方向去考虑,巧妙地为自己开脱。   张秋萤想明白了这层,心里一下子不痛快起来,她素来喜欢直来直去、干干脆脆、光明磊落的人,苏锦绣今天这番话让她很是失望。对苏锦绣失望,也就等于否认了自己识人的眼光,这个认知让秋萤更加心情沉闷起来。   新续了滚水的茶很烫,秋萤揭开茶杯盖子,轻轻地用盖子蹭着茶杯边缘,边吹着升腾而出的热气。   苏锦绣见秋萤好一阵子没有说话,似乎稍微有点儿慌了,她脸上挂上了些许讨好的笑容,又开口说道:“夫人可是还生气呢?我之前看老爷脸色也不太好,这都怪我无能,处事不周,没能给老爷夫人分忧,请夫人责罚,锦绣绝无二话。”   张秋萤喝了一口茶,听她这么说,笑了。   苏锦绣总觉得秋萤的笑似乎别有深意,因为一点儿也没有松懈下来。   她有点儿摸不清秋萤的想法了,这让她有点急躁。忽然,秋萤发落下人时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,她几乎想都没想,顿都没顿地,就罚了没通报就放人入园子的门房、看守禁地的小厮、府内知情不报的老人儿、私置席面的厨房……   这说明什么?说明主家夫人心里明镜似的,出的这事儿是哪些人的责任,与哪些人无干,她都清清楚楚。然后她留下了自己……   苏锦绣忽然觉得额上有点儿冒汗了。看来秋萤心中早就给她的玩忽职守定了性,刚才她的一番话,只能暗示心中无主见的人云亦云之人,而眼前这位年轻的主母却分明不是那种人。   苏锦绣越想越乱了心神,坏了!天天逗猫,看到老虎崽就糊了眼了!   张秋萤一直边喝着茶水边偶尔看看她,然后就在此时秋萤开了口:“苏管事,你觉得喝茶是喝滚烫的好,还是喝温的好?”   苏锦绣本在全神戒备,哪知秋萤居然问了这么一句题外话,登时就有些愣,但她很快反应过来,就回道:“回夫人,锦绣觉得还是刚刚不烫的好。热气足,茶的味道才好发散;不烫嘴,品茶的人才觉舒服。”   张秋萤放下茶杯道:“说的好。我觉得做人就像品茶,这茶么,热的才有滋味,烫了却招人厌烦,温了就可有可无,要是冷了那就只能倒掉了。你说,是不是?”   苏锦绣冷汗冒了出来,连声应道:“夫人说的是,锦绣愚昧,如今明白了。”   张秋萤又道:“你是邱状元举荐过来的,我与长青哥因此都对你抱有厚望,将这府中上下大小事宜都交由你打理。此时想来,庄上园子两处,事多纷杂,偶尔忙乱,照顾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,倒是难为你了。今日出了这事儿,也是给你我都提个醒儿,你呢以此为戒,再多费心一二,看是否能管的过来,若是不行也不要勉强,尽管报与我,我再给你物色个帮手就是。”   苏锦绣彻底地收起了怠慢之心,认真地回道:“锦绣一定竭尽所能,为老爷夫人分忧解难,请夫人再给锦绣一个机会。”   张秋萤点了点头,慢慢地道:“你能站在这里立上面那句‘军令状’,我又怎会怀疑你的诚意?你好好干,我与长青哥都是信任邱状元的眼光,也是相信你的本事的。最近事儿是不少,辛苦你了。我看长安这孩子还是很聪慧的,我与二姐说说,叫他给云笙做个伴读吧。”   苏锦绣抬头看向张秋萤,心里已经百回千转大翻了个儿,她去亲近张宛如,其实就是为了长安那孩子,希望他能跟着云笙一起上学堂念书做学问。她实在是没有想到,张秋萤连这个都能猜到。而且,还将了她一军,如果她还打理不好柳府,那么估计这管家位子就要易主了,最起码也会有人分权。   苏锦绣再次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秋萤一眼,然后回话的时候已经不敢再玩心眼了,她郑重地表示:“我替长安那孩子多谢夫人栽培,锦绣一定不辜负老爷和夫人的厚望,将这百花深处打理好,让夫人没有后顾之忧。”   .   苏锦绣走出会客厅的时候,忍不住伸手拽松了领口透了透气。这春末夏初正是气候最宜人的时候,她却出了不少的冷汗。   经过刚才那番对话,她对张秋萤的看法彻底改观。   留下了她问话,听到回复后却不急着开口,一来让她在那儿站半天,也算惩罚,二来让她越来越摸不着门路,自乱阵脚;   那个饮茶的比喻,包涵的意思,细想起来更是让人心惊。茶太烫了就是过犹不及,分明是在点她将心思花错了地方;茶温了就可有可无,当然是在说她如果能力平平,就别占着位子;茶冷了就只能倒掉,也就是说当主家要放弃她时,她就什么都不是了。   苏锦绣心惊就惊在秋萤说的都在点子上。万一她真的被退回给邱状元,那她还能在状元府上待着么!即使待着了,还能受到信任吗?   这个年轻的主母,一边用“军令状”将她一军,一边告诫她再干不好就有人分权,一边又给了长安伴读的恩典,恩威并施、分权制衡……   苏锦绣叹了一口气,她原本已经对南小巷中,柳府男女主人的来历,摸了个一清二楚,认为这个差事好当的很,没想到这个连小家碧玉出身都算不上的士绅家族的当家新妇,对付起下人们来竟然相当的无师自通。   苏锦绣明白,以后的日子,她必须打起精神,拿出本事,才能再次立足,重获信任。   秋萤有喜   .   自张秋萤敲打过苏锦绣之后,南小巷柳府的各项事宜,都比之前办得稳妥的多,府内的各种账目一直是秋萤自己管着,但五月初的时候,她月信未至,看过郎中后,得了喜讯,柳长青的眼睛里,每日俱是藏不住的笑意。   未免秋萤过于劳神,柳长青新请回来一个账房孙先生,帮着她管账。厨房里更是变着花样的做着饭菜,给她补身子。这时节恰有新下来的酸杏子,秋萤美美地吃的眉开眼笑,柳长青每次见了都觉得自己的牙也在冒酸气。   张宛如已生过两胎,比较有经验,有她在身边提点着注意什么,秋萤只有将为人母的喜悦,并没有初孕之人的慌乱。   铜锣湾秋萤的母亲徐氏,本就觉得秋萤生子有些晚了,如今有了准信儿,这才安心起来,特意来京中住了几天,看柳长青将各方面打理得井井有条,秋萤被养得小脸上见了肥肉,更是满意地很。   秋萤的大姐张宛知年初有孕,如今身子有些笨重了,就没有过来,让徐氏带了一张她用得好的安胎方子,给她写了信细细嘱咐了一番,还带来她在家安胎时亲手做的婴儿衣物。   徐氏住了几天后又回去了。这天张秋萤与宛如送走徐氏后,一起来到秋萤卧房,秋萤拿出那两件小小的衣裳给宛如看,翻来覆去笑得不行:“怎么这么小啊?”   张宛如也拿起一件小袍子看,边看边回她道:“刚生的娃娃能有多大?可不就这么点儿么!”她摸摸小衣裳的针脚道,“还是大姐的针线活儿好啊。”   张秋萤将两件小衣裳叠起来道:“我也想学着缝两件,可是长青哥不许,说带着身子动针线害眼睛。我让娘告诉大姐了,她那人闲不住,估计又做她肚子里孩子的,又帮我也做,累着眼睛就不好了。” 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子话,柳长青敲门进来了,手里端着一盅汤对秋萤道:“过来喝一点儿。”又向宛如道,“二姐喝不喝?还有不少,补身子的。”   张宛如从床边站起来笑道:“我就不喝了。虽说家里啥都不缺,但长青你别给她补得太过头,否则胎养大了娃娃太重,将来生的时候太受罪。秋萤你已经眼见着圆润起来了,记得等胎稳了之后,四处走走动动,将来好生。”   柳长青点头应道:“记下了。”   待张宛如出去后,柳长青拿了勺子亲自喂秋萤,嘴里哄着:“来喝点儿,这次我特意嘱咐厨娘了,绝对不腻不会让你犯恶心的。咱们不多喝,就喝这一小盅。”   张秋萤捧过汤盅道:“长青哥,我自己来。对了,头晌顺天府差官过来跟你说什么了?是柳大人那头儿有什么事儿么?”   柳长青看她喝完了,递给她帕子擦了嘴,才回道:“你若不问,我还真没打算跟你说。徐小环找到了,如今就安顿在顺天府后衙,听说跟柳夫人很说得来。看那当差的意思,她暂时不想回南小巷来。”   张秋萤不以为意:“不回就不回,当初要寻她也并不是为了要她回来,知道她无事也就行了。她既然跟柳夫人说的来,在顺天府内宅寻个差事,能安身立命也就行了。”   柳长青没有多说什么,虽然他觉得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。徐小环是个姿容出众的女人,柳夫人跟她谈的来,要留下她,这本身就看起来很蹊跷。   秋萤如今满腹心思都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,这样正好,免得那边是要找什么麻烦,让她察觉了反而闹心。   .   这秋萤有孕的消息,何少一知道的时候,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。他最近满腹心思都花在了赵迎身上,往百花深处跑的少了些。而这次来,却是来兑现承诺来了。   秋萤一直想知道他与赵迎的事情,这次他特意来说给她听,同时有很多事情想与长青一同商议一下,听听长青的意见。   何少一先是说起当年赵莹莹女扮男装,化名赵迎去学堂进学,是怎样的儒雅潇洒,怎样的俊逸非凡。秋萤这次没有说他吹牛,因为她已见过男装的赵迎,真的是玉面郎君,让人一见难忘。   慢慢地何少一说起了自己的苦恼,那是因为赵迎女扮男装而引发的天大误会。何少一跟他们并不避讳,什么都是有话直说。   他眯着眼捧着茶回忆道:“与迎弟交往渐深,我越是渐渐迷失了自己,后来我终于发觉,那种感觉是喜欢他,想跟他厮守一起。明白过这个念头来,其实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也很让我苦恼,毕竟当时我觉的,赵迎与我都是男子,这是不可能的。而且,那段时间我很颓废,我觉得自己不正常,有断袖之癖,可又不能确定,我想见莹莹却又拼命压抑,就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对莹莹有些若即若离。而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。”   柳长青与张秋萤都正了正神色,知道重头戏到了,结果何少一捧着杯子喝了好几口茶,忽然道:“秋萤是不是回避一下?”   张秋萤登时睁大了眼睛抗议:“不行!说到重点了又不让我听,这不明摆着逗我玩儿吗?再说了,你就算不让我听,长青哥也会原原本本告诉我的。”   何少一却不听她的,也冲她瞪起眼睛道:“我下面的话只讲给男人听,谁让你不是男人了?去去去,出去找宛如玩儿一会儿去。长青要告诉你我管不着,不过真不能由我讲给你听。听话!”   张秋萤挣扎着努力想留下:“我肚子里现在就有一个小男子汉。”   何少一笑了:“说不定是个小美人儿呢!我既不愿教坏孩子,也不想唐突小佳人。你啊,好奇心就那么重?等长青跟你说都等不及?”   那边柳长青已经猜到了大概是什么事情,过来将秋萤哄了出去,特意郑重嘱咐了:“你想知道的,我都会转达给你,不许听墙角,去凌冬院待会儿吧。”   说着送秋萤出了门,在门口柳长青特意低下头,又在她耳边嘱咐了一句,看着她红着脸郑重地点了头,确认她果然离开了,才又回到了厅里。   何少一看到了他在门口嘱咐秋萤,就笑道:“看来我也不用厚着脸皮与你细说了,长青应该差不多猜到了吧?”   柳长青回头也笑了:“少一兄,你的事情,秋萤真的十分上心,你与赵莹莹的过往她费心思打听过。当年赵莹莹化名赵迎,女扮男装进了书院读书,遇到了你。你们志趣相投,很快成了莫逆之交,同进同出把臂同游,日子过的甚是潇洒惬意。后来,时日多了,赵莹莹难免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女儿本性,少一你也在相处中,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心思不单纯了。”   “但是你不知道她是女儿身,因而一直为自己是不是喜欢男人而苦恼,然后就有一段时间,你为了理清和验证自己内心的想法,对她若即若离起来,而这期间赵莹莹忽然发生了意外,就此失踪,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一直与你生生分离了这十多年。而赵府在寻赵莹莹未果之后,给她办了葬礼建了衣冠冢,你才知道赵莹莹是女儿身的事情。”   柳长青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道:“这些事情,秋萤与我都是清楚的。所以你停在了节骨眼上,她才赖着不愿意走。”   何少一点点头:“一点没错。那么下面发生的事情,长青是否能猜到呢?”   柳长青继续点头道: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赵莹莹出事,是因为云初。”   何少一失笑道:“与聪明人说话就是好,省了我许多事儿,否则我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。”   何少一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忽然抬头道:“长青,你知道云初是谁送给我的吗?”然后他并没有等柳长青回答,就径直说了答案,“是赵莹莹和赵筱筱的兄长,赵成煦。”   柳长青眉毛一挑,两人的目光一对视,都发现对方的眼睛里,似乎抓住了一些什么。   推测当年   .   柳长青从何少一的眼睛里,看到似乎有一丝微光闪过,联想他刚才讲的那句话,忽然也像抓住了一点头绪。   柳长青看看何少一,推测道:“我想赵莹莹的事儿,与赵成煦还有赵筱筱脱不了关系。你看,赵筱筱会不会因爱生恨,对赵莹莹……”   何少一忽然摆了摆手道:“应该不会,毕竟她们是亲姐妹,而且那时候筱筱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,不过筱筱绝对是隐瞒了什么。”   柳长青低头思咐了半晌,抬头对何少一道:“你把赵莹莹出事当天的情况说一说。”   何少一点点头,然后道:“那时我与赵成煦算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了,我曾经隐晦地跟他提及,说自己好像有断袖之癖,他说这不算什么,好多有权有势的人都豢养着娈童,还说只要我不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,照样娶妻生子,就不会有什么问题。”   “他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,我并不是要豢养个男宠,我是想娶一个男子为妻啊,而且就是他的弟弟!我说他根本没理解我,他却反问我——‘你确定你是喜欢男人的么?’随后我与他去戏院听戏时,出手救下了云初,然后不多久他就买下了云初,给我送去了。”   “我对云初并没有特别的想法,就留他在身边做了近身长随。那日,我又因为莹莹的事情十分苦恼,然后借酒消愁饮的半醉,云初扶我回房躺下后,忽然对我说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,接着就开始脱衣裳。当时我愣住了,他脱完了又来脱我衣裳我才反应过来,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,我不喜欢男人,我讨厌这样,我当然就不让云初脱我衣裳。挣扎中门忽然开了,我看到门口站着莹莹……”   柳长青听到这里,有些不忍心地叹了口气。何少一继续道:“我追了出去,外面在下雨,远远看到莹莹往山上跑了,我更加不放心。可是雨水冲刷掉了一切痕迹,我追着追着就不见她了,急的我团团转,后来只好猜测着方向瞎找,结果就找到了还趴在悬崖边的筱筱。她一身都是泥,已经被吓傻了,手里抓着莹莹被撕下来的一角衣袖,跟我说‘姐姐,姐姐掉下去了。’那时候我才醒悟迎弟应该是女扮男装。”   “后来赵家的人和我的人,都想办法下到了崖下寻找打听,却一无所获。最后才无奈判断莹莹可能是挂在了悬崖半腰,或者是摔在了某处突出的石块上,总之整整一年后,还是没有莹莹的任何消息,然后赵家的人就为了建了衣冠冢。”   柳长青听他默默讲完,立即问道:“你这些日子一直与赵莹莹在一起,有没有问她收养她的村子叫什么名字?”   何少一无奈道:“我早问了,可她不说,也不让我去问她表姐。”   柳长青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,踱着步子,皱眉思索着什么。何少一一声也不出,任他想了半晌,终于柳长青抬头开口道:“少一兄,我看你只管再次追求莹莹一次,将她当成丁玉娘来追求,之前的事情一概不提,或许她会再次接受你。”   何少一立刻道:“可是,赵家至今没人来找她,这事儿难道不诡异吗?我觉得事有蹊跷,我想知道真相。”   柳长青摇头道:“何必一定要查明真相呢?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美好的。”   何少一闻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:“长青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?我就知道,只要把事情告诉你,你一定能注意到我没注意到的问题,一定能帮我解开这个谜题。赵家的人怎么能这么对待莹莹呢?我一定要让他们给莹莹一个交代。现在莹莹一听我提起密云,提起赵家,就会格外的伤心难过,我要为她讨个公道。”   柳长青站起来,邀请何少一道:“跟我去园子里走走吧,顺便去凌冬院带上秋萤,我想她一定急的抓耳挠腮了。”   何少一失笑道:“听你这么形容,秋萤倒好像一只小猴子。”   柳长青也笑了,眼睛里忽然多了一抹怜惜:“有时候真想跟秋萤回乡下,盖几间瓦房就可以,前院栽花后院种菜,养几亩良田,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。这家业大了,她也跟着学着操心,早没有小猴子那么轻松自在了。听说,前两日主母发威,将一园子的人都震住了。”   何少一道:“是么?待会儿见了可要问问她。长青,待会儿与秋萤汇合后,你一定要告诉我,你的推测是什么,就算真不想让我追究了,我也要明白是为什么。”   柳长青看他神色坚决,便点了点头。   何少一的话题又回到了秋萤身上:“秋萤是怎么发威的?罚干活还是罚跪?你当时在场么?”   柳长青忍不住乐了:“罚月钱。”然后又道,“她念旧又心软,总想着给人机会。如果是我的话,根本就不会费这份心力,做的好有奖,做不好换人,就这么简单。”   接了张秋萤后,三人去了池塘边垂钓,除了柳长青外,那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。柳长青钓了一条白鲢上来后,对何少一道:“丁玉娘知道自己就是赵莹莹,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,她应该早就恢复记忆了。”   这一句话,就成功地让何少一与张秋萤都惊诧震撼了。   柳长青接着道:“赵莹莹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,选择做丁玉娘,这是她的意志,我实在是觉得少一不必强求。至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你只要去找邱夫人赵筱筱,然后跟她说赵莹莹早就恢复了记忆,我想她会什么都告诉你的。”   何少一在池塘边又沉默了一会儿后,忽然起身匆匆告辞,想来是去求见邱夫人去了。张秋萤看他走了,再也忍不了好奇心了,一个劲儿地缠着柳长青追问,柳长青哪里拗得过她,先是跟她说了何少一要她回避后说的事情,然后又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推断。   柳长青转头看着她道:“其实我推测的根据很简单,那就是依靠事实。事实是,当年赵莹莹失足跌落山崖之后,赵府的人与你少一哥的人,都曾去崖下认真搜寻过,然而却一无所获。”   “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,除了他刚才推测的,人挂在半山腰,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之外,就还有两个可能。一是人根本没掉下去,自然崖下搜不到什么;二是他们根本就搜错了地方,自然找不着人。无论是哪一种,都证明赵筱筱她,说谎了。”   张秋萤先是点了点头,忽然又摇了摇头道:“可是不对啊,赵莹莹明明就在某个小村子生活了这近十年啊。那么她果然还是掉了下去,是第二种情况,他们找错了地方吧?”   柳长青噗嗤一声乐了:“秋萤,傻了吧?赵莹莹待的那个小村子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,但是你没听到郑家媳妇说的么?那是个南边的小村子!当年的事情发生在密云周边,再怎么坠崖也掉不到南边的小村子里去。那么我的推测就是,当时那家人救了赵莹莹后,立即举家搬迁了,而这很可能是出于别人的授意。这个别人,很可能是赵府的人。”   张秋萤“啊”了一声,紧接着问道:“那么为什么会找错地方?自然是因为赵筱筱当时在的地点,并不是赵莹莹坠崖的地点了?”   柳长青点头道:“所以这事儿去问赵筱筱,准没错。”   秋萤养胎   .   张秋萤近期孕吐的厉害,闻到油腻味就吐,刚见肥肉的小脸儿又瘦了下去,这下子急坏了柳长青。南小巷又新请了位善于伺候孕妇的厨子,专门伺候秋萤吃喝,每日里少吃多餐,水果去皮切盘随时供应,熬粥的汤都用撇去了油花的,鸡鸭肉抹上蜂蜜都用挂炉烤了,再将皮儿去了,撕成小条儿装盘,配了盐芝麻、小香葱和米醋,让她蘸着吃。   张宛如见柳长青每日里为了秋萤吃饭,就能忙个焦头烂额、手足无措,边替妹妹高兴边宽慰他道:“哪儿那么矫情?别老惯着她!肚子里有个小的,再吐她也知道进食儿!”   柳长青无奈笑道:“看她吃不下东西我就着急,宛如莫笑话我。这阵子府里的事情,就多有劳了。”说完又问道,“宛如,当初你怀云笙云芷的时候,也这样吗?”   张宛如笑道:“那时候咱们也是住一处庄子,你不记得?”说完看柳长青有点不好意思了,赶紧道,“也吐,但比秋萤轻些,各人都不一样。她跟大姐差不离,都吐得厉害,得折腾几个月,不过没事,吐啊吐的就习惯了,慢慢就能有胃口了。”   柳长青这一忙,也没顾上何少一那边怎样了。不过丁玉娘时常回来百花深处,给秋萤送一些酸藕片什么的来。每次她来,秋萤都很高兴,要与她说挺长时间的话。柳长青对她的印象也很不错,不光因为她能跟秋萤谈得来,还因为她知道分寸,每次都掌握好时间,不打扰秋萤休息。   日子在秋萤养胎的时间里,静静地滑过,转眼就到了夏末。秋萤已经怀胎五个月了,她不吐了之后胃口大的吓人,总喊着饿,一日五六餐很正常,偶尔还要来点儿夜宵,人圆润了却没胖很多,就是肚子大得跟七八个月的一样,有时候侧睡在床上,然后腰累了再躺平,结果人正过来了,肚子没跟过来!把柳长青吓个够呛,从此翻身开始需要人帮忙。   张宛如前几日回了趟密云,在公婆家住了一段,又去看了看宛知,回来后就赶紧来看秋萤,正瞅着柳长青帮着她翻身,张宛如坐到床边,仔细瞅了瞅她的肚子,还趴上去听了听。   张秋萤呵呵笑着道:“二姐,你干嘛啊?头发蹭的我痒痒死了!”   张宛如坐起来道:“我去看大姐了,我跟她说你肚子跟她一般大,她说有可能是俩!说她怀云汐云庭的时候,肚子就大的吓人!”   柳长青激动起来:“哎呀,我怎么没想到!秋萤食量惊人,很可能是母子三个在抢吃的呢!不行,宛如你陪着她点儿,我得去请个千金科圣手来看看。”   看着柳长青难掩高兴劲儿地出去了,张秋萤笑了,对宛如道:“二姐,万一不是俩,长青哥就白高兴了。哪儿那么容易怀俩啊,咱姐当年生了个双儿,一直到现在,咱家周围也没听见再有生一对儿的。”   张宛如道:“那可说不准,咱娘也说了你可能生一对儿,要不肚子不能这么大。她还嘱咐了,让你早日请好了乳娘,生俩你自己奶不过来。”   张秋萤也很高兴,她道:“长青哥早已找妥了一个了,我自己奶一个也差不多。要真确认了是俩,估计他还要请一个。”   旁边一直对着冰块打扇子的绿叶,这时候插上了嘴,喜滋滋地道:“恭喜夫人,贺喜夫人。”   张秋萤笑眯眯地从钱袋里摸出几颗银瓜子儿,递过去道:“有赏!”   绿叶喜滋滋地接了,弯腰行礼道了谢,更加卖力地扇着扇子。   张宛如看看外头天色,已是后晌过半,日光不那么足了,就对秋萤道:“要是身上不乏,就别老躺着了,跟二姐去园子里走走,摘葡萄吃去。”   张秋萤听到这个才想起来道:“二姐,陈氏酒行差不多要来葡萄园采葡萄了吧?今年的行情怎样?”   张宛如回她道:“你啊,长青哥说的没错,你就是操不完的心。今年葡萄多生病害,叶子灰白蔓延到蔓子上,掉叶子掉小果,多亏李园师见机早又及时采取了措施,带着人把那病叶、病果、病蔓、病枝都剪掉了,有的地方还刮掉了老皮,下端的果枝都绑吊高了,后来就好了,没有减产。不过听说另几家常种葡萄的,收成都不怎样,所以水涨船高,今年葡萄收购价比往年要高不少,你就放心吧。陈氏酒行早来看了咱园里葡萄,已经摘过一茬了,剩下的紧盯着呢。”   张秋萤松了口气道:“还好。李园师要好好赏了才是。”   张宛如道:“不用你说,长青早办得妥妥的了。那苏锦绣经你恩威并施之后,再无懒怠糊弄之心,如今她收心做事,府里上下打理得都不错,这次又给了她相公脸面,我看她应该会更尽心的。”   张秋萤听了甚是欣慰,对绿叶道:“把外衫给我,我与二姐去葡萄园中走走。”   百花深处葡萄园在暖房左近,要到那里需经过一片吊满了葫芦和丝瓜的长廊,有绿荫遮挡日光,廊下甚是凉爽。秋萤与宛如刚过去,就看到了在葡萄园里玩耍的宋云芷。   云芷过来请了安问了好,凑到张秋萤身边道:“小姨母,弟弟快生出来了么?”   张秋萤掏出帕子抹了抹她的小花脸,又摇了摇头道:“弟弟要等到很冷很冷,下雪的冬天,才能生出来呢!”   宋云芷仰着脸问道:“为什么要等到那么冷啊,不要!明天就生吧,小姨母!再晚了就吃不着葡萄了。”   张宛如拉过她道:“别闹你小姨母。小娃娃生下来是要吃奶的,没有长牙就不能吃葡萄,你自己吃去吧。”   宋云芷笑嘻嘻地撅着小嘴儿道:“没长牙没事儿,我给弟弟挤汁子。”说完又凑到秋萤身边,拽着她的衣角开始磨,“生吧,生吧,好么小姨母?”   张秋萤领着她往里走,见在长廊末端摆了个摇椅,就走过去躺了下来,宋云芷仍腻着她在那磨着,要她答应明天就生。张宛如和随行的绿叶,还有在这里守着云芷的青梅都笑了起来。张秋萤无奈只好道:“你跟小弟弟商量吧,小姨母说了不算,他说了才算。”   宋云芷忽然不闹了,睁大了眼睛问秋萤:“真的么?小弟弟说了算?你和丈丈都听他的?”   张秋萤笑着点头,眼看着小云芷的眼睛里满是佩服,伸出小手摸着秋萤的肚子道:“小弟弟你真厉害,姐姐出来好几年了,现在还得听娘亲的呢,你比我厉害!”在众人的笑声中云芷想了想,补充道,“比我哥也厉害!”   正在书房练字的云笙忽然打了个喷嚏,手一抖一篇练到了最后的大字就毁了,他摇摇头把纸团了一团扔了。一旁的长安问道:“少爷你没事吧?是不是热伤风了?”   宋云笙吸吸鼻子道:“没事儿。”然后又问长安,“云芷走多一会儿了?说要给咱们送葡萄来吃,这都后晌午了,也不见人,不知道又去哪儿玩了。”   李长安将乘着冰块的铜盆往他这边挪了挪,劝他道:“少爷,歇会儿吧,先生留的课业反正都练完了。”   宋云笙摇摇头道:“天儿这么热,停了也不知道做什么,写起字来倒心静了。你要累了就歇会儿,出去凉快会儿也成,不用一直陪着我。”   李长安摇了摇头道:“不,我娘说了,少爷在哪儿我在哪儿。”   宋云笙点了点头不再管他,又认真地练起字来,还小大人儿似地叹了口气说:“听我娘说,我小舅舅为了要早日入县学读书,已经准备今年下场乡试了,他才十一岁,我这里却字还没习全。”   李长安连忙劝他道:“他是柳老爷的高徒,你不说了么,他去哪儿念书哪儿的夫子都夸,听说他没满四岁就开了蒙,十岁学完了四书五经,是他太快了,不是少爷慢。”然后他看宋云笙还有点愁眉不展的样子,就提议道,“要不,少爷,你也去叫你小姨丈教你吧?”   宋云笙道:“我爹说了,等我学到四书五经,随时可以去向小姨丈请益;我娘说了,现在小姨丈太忙,等小弟弟生下来,就能有空教导我了,让我抓紧这段时间,好好把字认全练好,将唐诗宋词都诵下来,让我笨鸟先飞,莫要到时候叫我小姨丈失望。”   李长安不以为然地反驳道:“少爷你一点儿都不笨。”   宋云笙摇摇头道:“长安,我作诗就比不上你。”   李长安立刻表态:“少爷,我教你。”   宋云笙放下笔道:“好啊。”   这边还没开始作诗,外面一阵脚步声来了,宋云笙一听就道:“是我妹妹。”   果然云芷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哥,哥,我给你送葡萄来了。”   宋云笙走到水盆前洗手,对长安道:“这是终于想起我来了,先吃葡萄吧。”   说完又纳闷地道:“这丫头天天走路都是用跑的,怎么也不嫌热?”   全部真相   .   因为何少一心疼赵莹莹,怕她累着,又给她寻了个看铺面的小伙计,这回是真正的少年郎了,十四五岁年纪,因为家里穷便预备着出来学门手艺,叫何少一给聘到了百花园酱菜,给赵莹莹打下手。   打了两天,何少一不行了,跑来找秋萤想辄,要么把赵莹莹给弄到百花深处,要么把小伙计弄到百花深处,总之就是要让他们分开。原来,这赵莹莹体恤小伙计,对他诸多照顾,让何少一看着吃醋了。   何少一这些天只要过来百花深处,就一定给秋萤带着停云楼做鱼的大师傅做的各种鱼。秋萤特别喜欢吃,鱼汤泡饭就能吃好几碗。   这吃人的嘴短,不帮忙也不好,帮忙又有点发愁,她这段时间与赵莹莹接触不少,对她的个性也有所了解了,你让她光吃饭不干活她肯定要走,你让她干活何少一就心疼,这派个什么差事好呢,真让人头疼。   最后还是柳长青出的主意。他提议把赵莹莹接回百花深处来,叫她帮着宛如一起打理暖房,就安排到报春院正房里。何少一欣然同意。   张秋萤借机问起当年的事儿来,问他上次去找赵筱筱,可曾问出什么结果来,又问他如今与莹莹处得怎样。   何少一解决了心事,顿时高兴了许多,趴到罗汉床的小桌上,边吃葡萄边给长青与秋萤,讲起了当年的真相。   这真相说起来有点儿惊人,原来状元府里的邱应方,如今赵筱筱的相公,最开始竟是与大他好几岁的赵莹莹有婚约!   这就要说到赵莹莹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原因了。这赵府老太爷与邱应方的父亲有交情,定下了娃娃亲。这邱应方后来念书做文章上大有才气,家里人便要他一心应考,拿下状元后就与赵莹莹成亲。就这么地,赵莹莹虽然十五岁及了笄,却还没有嫁过去。   赵莹莹一直是男孩性子,很想能与兄长一样,出去念书交友,踏青游猎,因为要嫁到京城中,将来肯定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母,所以格外的郁闷,而且她一想到未来的相公比自己小,也不舒服。最后赵府老太爷太宠她了,到底叫她给磨赢了,准她女扮男装跟着兄长赵成煦去书院念了书。然后就遇到了何少一。   何少一不知道赵莹莹是女的,赵莹莹自己可清楚地很,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何少一之后,就跟哥哥坦白了,然后叫赵筱筱无意中也听了去,这事儿便成了兄妹三人之间的秘密。   赵成煦作为兄长,其实是不希望赵莹莹与邱家悔婚的,毕竟邱家是京中的书香门第,这亲事又是长辈定好了的;但赵筱筱却很向着姐姐,希望能把这事儿搅黄了,让赵莹莹能如愿嫁给何少一。   赵成煦将云初送给何少一,就是希望何少一能明白,他不喜欢男人。而他又认定了赵迎是男人,所以就会慢慢疏远赵迎了。而事实上,也的确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了。  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,赵莹莹在被何少一躲了一阵子后,在那天要去找何少一坦白,她准备说出自己的亲事,说出自己的心事,也说出自己女儿身的秘密。赵筱筱跟在姐姐后头,为她打气。   结果赵莹莹推开门愣了一下,就哭着跑了,赵筱筱就追在后头,在山上的时候,赵莹莹慌不择路,也的确发生了险情,往下出溜了半截身子,但好在赵筱筱狠命拉住了,旁边又有棵小树,这才没摔下去。   赵莹莹被何少一与云初衣衫不整的一幕刺激得不行,当时就存心想用死吓唬何少一,让他愧疚一辈子,就与赵筱筱一起撒了那个谎。   赵莹莹原本想在崖下待几日,等家里人来找了,何少一来找了,再回去。冷静下来之后,她忽然想到了可以借死逃婚,于是来不及与赵筱筱商量,她催着那家人连夜搬了家,想等到这边认定她死了之后,风波平静了再回来。没想到刚到了南边住下来,她就溺了水,人救了过来,却忘记了何少一,忘记了自己是谁。   而赵筱筱那边,因为赵莹莹的不告而别,因为遍寻崖下找不着当初半山腰的那户人家,她只知道姐姐没死是与那家人走了,却不知天涯海角她在何方,更不敢说出真相。她原本以为赵莹莹会与她联系,谁知道一年一年的过去,杳无音讯。   给赵莹莹立衣冠冢下葬的时候,赵筱筱忽然就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。姐姐怎么会忽然就没了呢?那家人是真实存在的吗?难道那天姐姐其实摔下去了?从那天开始,赵筱筱觉得即使赵莹莹回来了,她也不会原谅她的。   而赵莹莹死后,何少一好男风的事情越传越邪乎,赵筱筱不停地在他身边出现,希望他能因此想起来赵莹莹,不要再跟那个云初鬼混在一起!久而久之,却被何少一对赵莹莹的痴心打动了。她越缠着何少一,何少一越讨厌她,越拿着莹莹跟她比;他越拿莹莹跟她比,她越缠着他,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……   赵莹莹那一边,作为丁玉娘一直生活了多年,丁家二老过世前,将当年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,赵莹莹才渐渐地找回了丢失的记忆。她回到密云,看到了自己的坟茔,知道赵筱筱嫁给了邱应方,她以为妹妹是代替姐姐出嫁的。她不敢回赵府,打听了何少一在京中,想到表姐的信,就也来了京城。然后遇到了秋萤,遇到了何少一。   往事千回百转,不堪回首,赵莹莹已埋入坟茔之中,这世上活着的那人,叫做丁玉娘。   整个故事,叫张秋萤听的不胜唏嘘,她听得很仔细,几乎融入到往事里,末了她叹息着问柳长青道:“长青哥,十载最美好的年华,就如此错过,还险些错过一生,你说,这事儿要怨谁呢?”   柳长青摆摆手道:“我早就说过了,有时候执意追究来的真相,往往会让自己痛苦,我深有体会。所以就不要去想该怨谁了,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天佑有情人,少一与玉娘又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。”   张秋萤听话地不再往深里琢磨,转而向何少一问道:“少一哥,这玉娘把当年的事儿也都告诉你了,你们应该解开误会了吧?玉娘点头没?好日子近了不?不是我说你啊,你可老大不小的了,抓紧点时间的话,说不定咱两家的孩子,还能一起念私塾呢,都让我长青哥教,好不好?”   何少一叹口气道:“对我来说,莹莹能回来,比什么都好,我别的都不在乎了,什么怨谁这些,都不再去想了。只是我总觉得,莹莹还是有心事一样,对我时好时坏,若即若离的。”   张秋萤对这事儿倒是有自己的看法,她猜测道:“少一哥,我觉得玉娘她过了十年的苦日子,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小姐了,而你却是蒸蒸日上的,联系到她的个性,我觉得她可能是觉得跟你门不当户不对了,有些隐忧。我看你应该尽早跟何伯父、何伯母把玉娘的情况都透过去,然后尽快让二老见见玉娘,早定下来早点把喜事办了。”   秋萤也趴在罗汉桌上,叼了一个葡萄吃,然后道:“至于玉娘的心结么,你今儿个回去给我带个话儿,就说我这几个月与她相交,惺惺相惜,真的很喜欢她这个大姐姐,问问她是否愿意和我焚香结拜,有福同享有难同当。她要是愿意,赶紧让她搬来百花深处帮我管家,我这儿正需要人手呢,往前就秋收了……”   何少一眼中带着笑意,嘴里却跟她抬杠:“不许累着莹莹!”   张秋萤吐了吐舌头装着犯恶心:“看你‘莹莹’长‘莹莹’短的,真腻乎真肉麻!幸亏我长青哥就叫我‘秋萤’不叫我‘萤萤’。对了,我跟你说正事,你改口吧,从此没有‘莹莹’了,只有丁玉娘。”   看着何少一郑重地点了头,秋萤又想起来别的打算了:“还有啊,少一哥,我想拿出挽夏院来,给长青哥开个私塾,房子空着也是空着,再说了家里的云笙啊长安的也得教着,干脆就开私塾,我记得长青哥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当塾师。”   何少一很赞同,直接问道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开?需要我做什么?”   张秋萤别有深意地笑笑道:“还只是个打算,要开也好说,笔墨纸砚、桌椅板凳备好了就行了,关键是生源啊。所以至少要等到小梨涡今秋里下了场,桂榜有名了再说,他可是我长青哥的高徒啊……还要定期请邱状元来授课……”   何少一震惊了:“小梨涡今岁就要下场么?他才多大?你确保能中?”   张秋萤得意洋洋地夸口道:“你瞧好吧,我的弟弟,我知道!”   一封帖子   .   八月桂花遍地开。挽夏院里就有四棵桂花树,香气馥郁得很。这桂花还有好寓头,什么“蟾宫折桂”了,“桂榜有名”了,都是吉祥兆头,因此秋萤打算选这个院子开私塾,心中也是有考量的。   小梨涡下场之前,特意来百花深处住了十来日。为求清净读书作文章,他挑中了园中池塘边上的“濯莲居”住。柳长青除了晚间回内宅宿下外,这几日一直陪着他,给他讲解下场的种种经验与避讳,甚至还预测了题目,让他作文章,然后批示了,两人再凑一起讨论。   这所谓的“濯莲居”,就是之前的闻香阁。因为上次唐家少爷将烟花女子弄了一堆,在此饮酒作乐弄得乌烟瘴气过,这所谓的“闻香”总会让人联想到一堆庸脂俗粉,犯了长青忌讳,每次再过来心里就有些不舒服。   张秋萤察觉出来,命人直接换了匾额,就叫“濯莲居”,取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莲而不妖”之意。而八月初里,池塘里的莲花开得正好很是应景,虽然池塘方圆有限,不至于“接天莲叶无穷碧”,却实实在在的“映日荷花别样红”。   八月初九这天,小梨涡回乡下了场,而南小巷却接到了一封帖子。这帖子是预约来百花深处赏景开宴的,宴请的人并不算多,大多都是些文人雅士。让柳长青深感不安的是:这上面邀请的竟然都是他熟识之人,而且发帖的竟然是顺天府尹柳乘云。   上次与他闹得不欢而散,算算已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,如今柳乘云忽然来了这么一封帖子,不得不叫柳长青瞻前顾后左思右想。帖子上写明的预约理由只有简单的四个字“因逢喜事”,柳长青捏着帖子坐在书房书案旁边,已经静静地思索了良久。   书案对面的书房窗下摆了张罗汉床,铺了厚厚的垫子,垫子上又铺了一张藤制的凉席,中间放着小茶桌,分割开的两旁,各自放着一个烟青色绣着山水扁舟的靠枕。   张秋萤倚着靠枕,手里捧着一盏冰镇过的葡萄汁,缓缓地啜一口啜一口,直到她喝完了,柳长青还是没有动静。   她放下杯盏,尝试地开口推测道:“长青哥,会不会是柳大人觉得上次闹得太僵了,但是以他的身份没有台阶下也不会与我们缓和,便邀了咱们的朋友同乐?”   柳长青放下帖子,摇摇头道:“绝无可能。假如是这样,算什么‘因逢喜事’?你还记得他之前说过的,假如你生了儿子,就要抱走抚养的事情么?如今你有孕在身,而且胎象已稳,我怀疑他是要付诸行动了。”   张秋萤大骇,护住肚子道:“不!长青哥,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己抚养!”   柳长青肯定地点头,对她道:“秋萤别怕,他若真敢明目张胆来抢,我就算告御状也绝不妥协!”   张秋萤心中一动,忧色满面地道:“柳大人何等身份地位?他怎会明目张胆来抢别人孩子呢?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个‘因逢喜事’是说什么了,估计还是‘双喜临门’。如果我猜的没错,他想在我们的知交友人圈子里,公开你们的父子关系,说些什么‘失散多年,日前相认,苍天垂怜’的话,这是一喜;然后儿媳有孕,柳家开枝散叶香火得传,这是二喜。这样等我生下孩子,理所当然是他的孙子,他要接去抚养,承欢膝下,也成了理所当然之事。”   柳长青垂目低声道:“你也想到了?”   张秋萤苦恼道:“看来长青哥早想明白了,只是你不言不语好半晌了,可是还没想到什么应对之策?要不咱干脆就不借给他地方了,行不行?”   柳长青摆摆手道:“不妥,地点定在百花深处,这封帖子过来,不过是变相知会一声罢了。你不让他在百花深处宴客,他可以去停云楼,去别院,总之地方要找有的是。帖子下了就是在跟我们说,势在必行。既然这样,我觉得阻拦是没有用的,只能是当面破坏掉他的‘双喜临门一石二鸟’之计,才是上策。这具体怎么做,我还得再考量考量。”   两个人正在书房中发愁,苏锦绣来报:“老爷,夫人,何家大少爷与郝公子来了。”   柳长青自书案旁站了起来道:“人在何处?快迎进来。”   张秋萤也站了起来道:“以后少一哥与世进过来,不必通传,直接放人就是。”   苏锦绣忙道:“锦绣记下了。本不用锦绣说,何少爷就进门了,被郝公子拉了回去,非要通传。”   柳长青扭头对秋萤道:“你就别动了,我将他们迎到书房叙话。”   待何少一与郝世进到书房来了之后,张秋萤站起来与他们打了招呼,又对世进道:“我听苏锦绣说,你拉着少一哥不直接进来,非要让人通传,这却是何故?”   何少一笑他道:“我就说么,直接进来就好了,他非不让。”   郝世进正被长青引着落座,他袍袖一振缓缓坐下,对着秋萤道:“我去了西北大半年,才回来不久,听冬儿说秋萤你有了身孕,不知你是否方便见客,因此叫人通传一声。我带了些西北那边的特产回来,叫长青收着了,待会儿你别忘了看看。里面有味雪莲花的药酒,对女子是极好的。”   柳长青也跟着道:“传言雪莲极为难得,世进这次送了三株过来,一株盛于冰盒,两株晒干的,这一路带回,煞费心力。适才与我说了,那新鲜的一株,要用时一朵雪莲泡入一斤白酒,七日后即可服用。”   张秋萤连忙道谢,然后道:“我曾听柳爷爷说过,这雪莲花种子在极冷的积雪中发芽,要一直经历五年时间,才会冒出地面快速生长,每年七八月间是花开的时节,只是采摘不易。传说中雪莲是王母娘娘下天池沐浴之时,由天上的仙女们撒下凡间的,是特别珍贵的药材。”   柳长青接过话头道:“天山南坡,雪线之上,乃大寒之地,常年积雪,春夏不散,有碧蕊盛放,类莲花独径,婷婷雪间。唐代有诗赞曰:耻于众草之为伍,何亭亭而独芳!何不为人之所赏兮,深山穷谷委严霜。”   张秋萤听了附和道:“不为人之所赏兮,深山穷谷委严霜。这样吟来,倒真品出这雪莲与众不同之处。它既与众草不同,那么能见到它的人,自然也要进深山入穷谷,费一番波折。不知世进去西北所为何事?这雪莲可是亲手采来?”   郝世进这一趟出远门,肤色晒黑不少,人却不见憔悴,相反十分神采奕奕,他微笑回道:“前几年宁夏生乱,好容易平静了两年,听闻那边百姓生活艰难,但朝中国库也不充裕,无法拨银扶助。我师丁老先生与几位老友士绅处筹得一些银两,嘱托我用之于民。我在那边住了两个多月,发觉交给官府有点靠不住,便自己动手周济百姓,又几个月后雪莲花开时节,有药农找到我问我是否愿花银收购,我便做起了这雪莲生意,也曾跟着上山采摘过,虽然山高路险,但最后亲眼得赏雪莲盛放之姿,不负辛劳。”   张秋萤追问道:“那边的民俗民风,是否与中原大不相同?听说那边顿顿都有牛羊肉,可是真的?”   郝世进笑着回她:“如果不怕膻腥的话,那边的确是个吃牛羊肉的好地方,有一种特制的羊杂汤,格外够劲儿,还有一种馕饼,撕碎了泡里面吃,极为常见,味道不错,可算特色。”   张秋萤睁大眼睛听完,摸摸自己肚子,对柳长青道:“长青哥,我饿了……”书房内三个男人都笑了起来。   柳长青叫了绿雪进来,扶着秋萤觅食去了,总不好端进书房来,当着别人面大吃大喝。待她走了,柳长青关上了书房的门,回头对他二人道:“你二人的帖子呢?拿来我看看。”   百花盛宴   .   柳乘云预定的百花盛宴是在八月十四,恰逢中秋佳节。张宛如与宋明城带着孩子们早早地回了密云,与老人们一起过节去了。柳长青与张秋萤为免了宛如担忧,刻意隐瞒了帖子的事情,因此宛如走的时候,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。   八月十三日夜里,张秋萤辗转反侧,忽然想念起宛如来。   柳长青助她翻了几次身后,发觉她不是躺得累了,而是心中焦躁,便凑过去将她搂在了怀里:“秋萤,怎么了?担心明天的事情么?不都跟你说了么?我与少一还有世进已经研究出了万全之策。”   张秋萤将脑袋拱在他怀里道:“柳大人是我们长辈,你我言谈之间总要顾忌一二,我二姐可不管那一套,我觉得柳大人应该对我二姐有所忌惮,早知道不如告诉二姐,让她多留一日助我,然后赶在十五前再将她送回。”   柳长青故意吃味儿道:“秋萤信任宛如多于长青哥了,就算宛如伶牙俐齿,我与少一、世进三个臭皮匠还抵不过么?莫要多想了,肚子里小家伙们也要休息啦。”   说完伸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,秋萤自小就识拍①,过了一会儿便在柳长青怀里沉沉睡去了。   第二日是个响晴的好天气,百花深处池塘边的草地上,已经搭起了一方大凉棚,黄绿色的遮天幕布,将阳光挡在了外头,除了主桌之外,另有四个木桌,下人们来来去去,正在苏锦绣的指挥下摆着桌椅。每张桌子中央都摆了一个鼓肚敞口天青色一尺见方的小瓷缸,里面飘着粉红的莲花,翠绿的荷叶。   何少一与郝世进自然是早早就到了,随后帖子上邀约的各位文人雅士,也陆续来到。他们都是与长青秋萤相处不错,时常来往之人,却与顺天府尹柳乘云并不相熟,因此此番到来,大多心中存有疑问,有按捺不住的,就直接问起柳长青是否知道内情。   柳长青自然一概推说不知,然后将他们好好地招待到了池塘边上。那里何少一与郝世进都在,已经半个主人似的帮着招呼起来,又拉着他们叙起了话。张秋萤过来的时候,客人们已经开始咏荷了。而下人们正有序地将糕点、水果、干果一一奉上去,个个手脚利落低眉敛目,却都耳听八方眼观六路,有时候苏锦绣不必说话,一个手势众人就知道轻手轻脚地退去。张秋萤见了,甚是满意。   这边有何少一与郝世进跟着忙活,柳长青与秋萤见准备俱已妥当,便去了园门口候着柳乘云的到来。   柳长青怕累着秋萤,因此两人都是在园门口大片紫藤花的阴影下坐等,有丫头在外头观望,看到车马影子再站起来,后头的丫头将椅子收起。   张秋萤等了一会儿道:“柳大人请客,却不早到,得亏今日宴请的多是晚辈,否则难免失礼。”   柳长青回道:“他必会踩着时辰过来,倒不是倨傲,而是为了躲开我们的询问。”   果然,开宴时辰快要到的时候,柳大人的车马过来了。来了两辆马车,六七位随从。柳大人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,柳长青迎了过去;第二辆马车里先下来的却是一位熟人,正是多日不见的徐小环。   这徐小环的装扮明显与随行的丫鬟不同。她穿着藕丝琵琶衿上裳,缎地绣花百蝶裙,挽着祥云朝月的发髻,簪了几朵翠钿花为饰,额前垂着桃花状的花胜,斜插着一枝垂珠金步摇。她双目蕴彩,腰背挺直,以前看起人来含羞带怯,如今却变的淡漠雍容。徐小环本就生得好看,如今像是被打磨出了气质一般,任谁看去都想不到她来自乡下,相反这通身的气度,更像是久居京城的深闺淑女、世家名媛。   张秋萤身后跟着的丫鬟们,自然都是认得徐小环的,已经忍不住在背后窃窃私语起来。   徐小环下车后,对秋萤淡淡一笑,没有打招呼,转而掀起了马车帘子,将柳乘云的夫人扶了下来。绿雪扶着秋萤上前,给柳夫人见了礼。   柳夫人盯着秋萤的大肚子看了半晌,似乎是忘记了说“免礼,快起来”的客套话,肚子沉的小腿发酸,张秋萤便自己站直了身子,绿雪也跟着站了起来。   见礼的时候柳夫人没说什么,这起来的动作却惹她不快了,她皱眉问道:“我还没出声你起的倒快!”   张秋萤微笑着回道:“适才夫人似乎是愣神了,秋萤肚子沉,便自发起来了。想着夫人虽没说免礼,却断没道理故意刁难我这个大肚子不叫起来,这才逾矩了。秋萤没猜错夫人的用意吧?”   身旁的绿雪见柳夫人上来就吃了瘪,强忍着笑意,挽着秋萤手臂的手一紧,出言道:“夫人,外面日头大,您有身子不能久站,小心才是。”   张秋萤伸手拍拍绿雪的手道:“无妨的,我引柳夫人入园,你招呼下人们去吃茶歇息吧。”说完挥挥手,让自己身边的下人们也跟着过去了。   张秋萤引着柳夫人,与柳大人柳长青一起,并排往百花深处行去。徐小环在后面紧跟着,却听到绿雪招呼她道:“哎,徐姐姐,请跟我来,园内有人伺候,不要担心。我家夫人叫我招呼姐姐们去喝茶歇息。”   这个绿雪,定是生气徐小环没跟自己见礼,秋萤强忍着没笑出来。后面徐小环气恼地停住脚步,低声道:“绿雪,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下人?”   绿雪的声音却不小:“诶?徐姐姐之前不辞而别,难不成是去别处做了‘上人’不成?今日见徐姐姐衣裳很不错啊,难道是在柳府做了‘针线上人’?”   进了百花深处园门口,柳长青就直言不讳地问道:“不知柳大人下帖邀约了一些后生晚辈,要庆祝的是什么‘因逢喜事’?”   柳大人并不接招,只回他道:“入了席,你自然知晓。”   柳长青淡淡一笑脚下不停,又道:“长青接到帖子后甚是疑惑,因为实在是未听闻柳大人府上有何喜事,若说变化也是有的,听闻徐小环甚得柳大人与夫人的欢心,今日见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,可见传言不假。只是更叫长青不解了,柳大人您收个小妾,似乎也用不着让后生晚辈们周知啊!”   柳乘云生生停住脚步,怒视着柳长青道:“胡说八道!她不是你的情人么!这园里有人容不下她,才不得不流落京城。事到如今,我不妨有话直说,今日来就是给她做这个主的。你娘对她甚是满意,带了来给你收房。正好你夫人有孕,你身边也需要个贴心人伺候。”   张秋萤闻言怒火攻心,一张小脸又红又白,此时倒恨不得那徐小环跟着了,好当面问问她要不要脸。   旁边的柳长青双臂环胸,面上一派云淡风气,秋萤却知道他眼睛深处,正酝酿着滔天巨浪。他慢慢道:“没想到堂堂顺天府尹柳大人,居然叫一个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!”   “这徐小环嫁人多年,夫死遭休,下堂弃妇举目无亲,无容身之处,百花深处好心收留,她却不能安心做工,相反一心的龌龊念头,勾引不成收拾细软连夜出走。我本以为她时来运转,终于得到柳大人您的垂帘收到身边,却不成想柳大人才是被人耍弄,做了跳板。”   一旁的柳夫人连忙开口道:“那孩子对你一片真心,你岂能将她说的如此不堪?”   不待柳长青说什么,徐小环忽然跑了过来,原来她终于摆脱了绿雪,追了过来。她应该是听到了刚才的话,一张俏脸亦是又红又白,她对柳长青道:“我的来历、生平、心事,对柳夫人从无半点隐瞒,夫人说动柳大人为我筹谋,我感恩不尽。我只是想为自己的人生,再最后尽力争取一回。柳长青,难道我在你心中真就如此不堪!”   这柳乘云应当是不知实情的,他一张脸铁青着,却碍于在小辈面前,而且不知园中何处还有一帮客人,不好对柳夫人发火,只得强自按捺着。   柳长青转身面对着徐小环,慢条斯理道:“一个女人,夫婿亡故不过半年,就描眉画目穿金戴银,一门心思地再嫁他人,求而不得之后,还连蒙带骗地自托媒人要来强买强卖。这样的人,如何叫人尊重的起来?”   “以前,我与秋萤或许对你的身世遭遇还有怜悯之情,如今你的所作所为,实在是倒人胃口!趁着还未入席,客人们尚不知情,你还是速速退去,莫要丢人现眼。就算柳大人在席上提出此事,我还是上面那些话,你好自为之!”   张秋萤看着手都哆嗦起来的徐小环道:“你有你的貌美如花,我们有我们的矢志不渝,何苦非要强来掺和一脚自取其辱!”   徐小环面色惨白,扭头看着柳长青道:“柳长青,我真是瞎了眼……”   柳长青打断她道:“幸亏我没有瞎了眼。”   宴上夺子   .   徐小环被柳长青不留情面的一番抢白后,芳心碎成了一片一片。她自小到大一直安守本分,却没想到命仍是如此不济,每次当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幸福的时候,命运都会给她狠狠地一击。   嫁给林子的时候,她憧憬着可以幸福,结果无子遭非议,林子死前休了妻,这段姻缘凄惨收场。   好在请休本是她所愿,也终于来到了百花深处,本以为柳长青没有强迫她签卖身契,是明白了她的暗示,留有转圜余地,只是宛如与秋萤横加阻挠罢了。待她遇到柳夫人,知晓了长青的身世之后,一切又有了希望。直到今日遭此羞辱,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。   柳乘云心里也在犯嘀咕,徐小环下落不明之后,柳长青亲自上衙门备的案,这叫柳乘云寻人寻的十分上心。待找到后,发现那徐小环果然生得花容月貌,他本来以为柳长青碍于张秋萤有孕,不方便此时纳妾,乐得过来给他顺水推舟,哪知道这徐小环竟是一厢情愿的,还是个下堂弃妇。   柳乘云只得将此事暂时放下,转而对柳长青道:“纳妾与否,我就不强迫于你。只是,柳家长孙必须由我接回府内教养。”他看了一眼张秋萤又道,“你们年轻,还可以再生,次子次女都会有的。只要我的长孙落地后让我带走,以后我绝不再干涉你们的生活。怎么样?”   柳长青垂下手,挑眉直接拒绝道:“当然……不行!”   柳乘云怒道:“你!我已做出让步,你莫要不识好歹!我是孩子的亲祖父,为何不能抱回孩子去教养?”   柳长青嗤笑道:“原来柳大人的家风如此与众不同,孩子都要由祖父抚养!想必柳大人也是由令祖抚养的了?”   柳乘云压抑住怒气,淡淡道:“我不与你做这口舌之争,待会儿开宴,我便将你的身世公布于众,将来我带走孩子便名正言顺。”   柳长青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道:“且看柳大人您能否得偿所愿。”   几人向着池塘边走去,张秋萤往后瞥了一眼,见柳夫人拉着徐小环一起跟了过来,气的浑身难受起来。柳长青过来她身边,搀着她缓缓前行。   柳大人刚到池塘边,后生晚辈们便纷纷站了起来,向他见礼。宾主客套寒暄一阵子后,都落了座。   何少一与郝世进都发觉了秋萤脸色不好,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盛装而扮的徐小环,然后交换了个眼色。   郝世进饮了口茶,扬声问道:“不知道柳大人此番将晚辈们邀约过来,所为何事?”   柳乘云清清嗓子道:“诸位都是长青的知交好友,今日将大家邀约到此,乃是趁着中秋佳节将到,公布一则消息。柳某年少时娶有一房夫人,夫人福薄,后因难产离世。后来我受到如今的岳丈赏识,走入了仕途。不久前我得知,我难产离世的第一位夫人,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了个儿子,就是如今的长青。今日,乃是趁此机会,在诸位见证下,父子相认,共聚天伦。”   今日聚在这里的都是长青的好友,此时听到这里,不约而同地看向长青,似乎也是觉得这个消息来的太快突然,想要求证。   何少一对这个故事再熟悉不过,他笑笑出声问道:“请问柳大人,长青既然是您第一位夫人冒死生下,又怎会与您分离二十余年呢?”   柳长青也拱手问道:“敢问柳大人,您是如何断定与长青的父子关系的?这乃是大事,长青不得不谨慎。”   柳乘云似乎早有预料,不紧不忙地回道:“老夫先回答何公子。我夫人当年难产而亡,我受不了刺激,癫狂离家。后来才听说夫人最后生下了一个儿子。是以我父子二人分开二十余年。”   然后柳乘云又扭头对长青道:“孩子,你祖父自宫中回乡时,我托付他要将你寻到,你是你祖父养大,自然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。”   柳长青再问道:“敢问柳大人,你既与我祖父早有联系,那么为何祖父寻到我之后,没有带着我去投靠大人?难道祖父故意不让我们父子相认?”   柳乘云道:“这……这个,你祖父为了寻你行踪不定,而我又调了任,因此后来又失去了联系。”   何少一紧跟着问道:“敢问柳大人,是何时知晓长青就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的?”   柳乘云回道:“自然是他祖父离世之时,告知于我。”   何少一“哦”了一声道:“这便怪了,据我所知,柳公离世已四载有余,柳大人怎地如今才想起父子相认?”   郝世进也跟着道:“父子相认乃是私事,看样子柳大人却并未与长青确认关系,反而着急地叫我们这些外人过来听您的家务事,是何道理?”   柳长青道:“请问柳大人可记得您儿子的生辰?”   柳乘云终于抓住了一个可以回复的问题,柳长青的生辰即是郝念慈的死忌,他如何不记得,当下便报了具体的年月出来。   张秋萤吩咐了身旁的绿叶几句,绿叶转身飞快地往宅内奔去。   柳长青弯腰一礼道:“恐叫柳大人错爱了,长青虽是柳公带大,却并非大人的亲生儿子。长青幼时物品保存得还算齐全,其中便有一个满月时的银项圈,上面有块银牌,刻着长青生辰八字。适才已吩咐了下人去取,请大人稍候。”   不多时,绿叶将那银项圈取来了,柳长青念出了上面的生辰八字,然后递给了柳乘云,边道:“柳大人当可看出这是旧物,再者长青并不知道柳大人此次宴客的本意,自然不会是伪造之物。虽然得大人垂爱,但实在是不好冒认大人之子的身份,请大人明鉴。”   柳乘云气的将那项圈往桌上一拍道:“这上面的生辰不实!”   柳长青上前将项圈拿过来道:“长青可以理解柳大人的心情,但这确确实实是长青儿时旧物。不知柳大人为何非要认长青做儿子不可呢?”   柳乘云吹胡子瞪眼睛,气愤之下口不择言道:“我要的不是你!是我孙子!”   柳长青嗤笑道:“柳大人对不住。长青不是你的亲子,秋萤肚子里却是长青的亲子,断没有送与别人的道理,柳大人难道要强抢不成!”   何少一与郝世进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告辞道:“柳大人,长青,今日贵府上看来有些事情要处理,我等就不多叨扰了,咱们改日再聚。”   其他人本就一头雾水地看着一个要认儿子,一个这么那么地找证据说不是,现在干脆谈崩了,正无所适从,见有人告辞,也纷纷跟着,不多时客人们都走了个空。   柳长青与张秋萤多送了几步,就交给下人去送了。这园内刻意没多留下人,在这儿的都是近身服侍的,此时因为送客也都离开了。   柳长青带着秋萤又转了回来道:“柳大人,客人都走光了,您也请吧,恕不远送。”   不想一直沉默着的徐小环竟然开了口:“柳长青,任你巧舌如簧,也改变不了柳大人是你亲生父亲的事实。你怎能与外人一起,千方百计地阻扰于他?”   柳长青待要回话,却被张秋萤拦住了。秋萤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,紧盯着徐小环道:“干你屁事!你算哪根葱?今日怎么说都是家事,有你说话的份儿吗?什么东西!”   徐小环气红了脸:“张秋萤,你怎的出口成脏?如此粗鄙!”   柳长青堵她道:“秋萤自小便是如此,见什么人说什么话。对着粗鄙之人,如何文雅得起来?”   柳乘云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,如今有火无处发,见徐小环被他们夫妻二人联手戏弄,一时起了同病相怜之心,出言维护道:“既是家事,这里还是我最大的,我允她说话就是!”   柳长青道:“柳大人,请看清楚,这里是南小巷,并非顺天府。你愿意怎么允她,愿意怎么听她说话,愿意给她怎样的身份地位,回您府上再行定夺就是,请吧!”   柳乘云怒道:“好!那么三日后请到我府上喝杯水酒,顺便见一下我的如夫人!”   一直不敢做声的柳夫人突然面色苍白起来,徐小环也大感震惊,面上神色变来变去,却没有出言反驳什么。   张秋萤笑的格外有诚心,对着徐小环道:“那么,提前恭喜如夫人了!祝你与柳大人恩恩爱爱长相厮守!早日给柳大人开枝散叶,延续香灯!”   梨涡进京   .   柳乘云觉得低估了柳长青,他有些懊悔与沮丧。他知道柳长青一定能猜到他宴客的用意,却没料到对于他们是亲生父子这件事实,他居然会准备了伪证来否认。   其实柳长青准备的并非伪证,那银项圈的确是他儿时佩戴的,只是上面的生辰是柳公找到他的那天。柳公并不知道长青的具体生辰,便将祖孙两个再见的日子,定为了长青的生辰,并打造了这个银项圈以作纪念。只是这些,是柳乘云万万没有想到的了。   因为郝念慈难产去世,因为往事不堪回首,柳乘云一直觉得无法面对长青。但是他并非是一点都没有管柳公和长青的死活,柳公隔一段时间便去一次密云县城赵府,与老友相聚,然后多半还会抽空与他见上一面,他一般问句“一切可好”然后留些银子就罢了。即使他抽不开身的时候,也会让身边得力的人去办。这些长青并不知情,就算知情想必也暖不了他的心的。   柳乘云的夫人只给他育有一个女儿,他给起了名字叫长晴,因为小时候身子弱,便送去了山上养着,习了点武术强身健体,并不大在父母身边。   柳长青因为何少一牵连进的“卤牛肉”一案进了京,那是他们父子第一次相见。眼前的翩翩少年才思敏捷,眼光独到破解迷案。少年得意恰如他之当年。柳乘云起了爱才之意,又不想他重蹈自己覆辙,便想着为他在仕途之路上铺砖添瓦,好风频借力,送其入青云。   没想到,他顺利入了仕,却草草辞了官。一番心血付诸东流,怎不叫他震怒!想他柳乘云明明有儿子,还是如此出色的!却因为仇人张家的丫头而堕落于温柔乡中不思进取,怎不叫他恨之入骨!于是,他渴望亲手养大自己的孙子,训导出一个乖巧听话,努力上进,光耀门楣的孙子!可是,柳长青与张秋萤百般阻挠!   柳乘云忽然想到了自己激怒之下,脱口收了的徐小环来。是了,她是如此年轻,当能为自己绵延后嗣,既然孙子得不到,他便再要一个机灵聪慧的老来子。那徐小环虽是个弃妇,长得却好人又年轻,而且她无亲无故,如今能做他的妾室,也算各取所需。   这次纳妾并没有大办,徐小环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了,只是宅内备了几个席面,请了请衙门的弟兄。百花深处给了请帖,却无人过来,给让那个年轻的苏管家来送了份贺礼。   .   九月二十四这天,乡试放了榜,密云录科第一等头名,是一位年方十一岁的少年,名字叫做张君羡,整个县城都轰动了。小梨涡因此被冠上了神童的称号。   此时张秋萤已怀胎八月,肚子大得惊人,她一下床走动,柳长青恨不能去帮她托着肚子。因此,张宛知的小女儿落地洗三,秋萤也没能去参与,只托宛如送了一堆东西去,听说小家伙生下来足有七斤重,大名叫何云诺,小名就叫七七。   何少一与丁玉娘的亲事也已经定了下来,两人年纪都不小了,预备着明年开春就办。对此张秋萤很是满意,到那时候她就能跑能跳能去闹了。   郝世进并没有在京城久待,他又去了西北,听说这次,带着丁冬儿一起。   原先给丁玉娘找的小伙计,如今在百花深处干活十分卖力,得到了宛如的赏识,签了卖身的死契,正跟宛如与秋萤,一点点地学着打理暖房的诸事。   根子与青丛被秋萤派去了南边,去考察那边上好的瓷器花瓶花瓮去了。秋萤打算从明年春天开始,就开一家花店,鲜花干花都卖,盆栽花种均有的那种,掌柜的当然早就内定了李园师。   根子与青丛跑这趟,是柳长青荐的,秋萤明白他的意思。根子与林子不一样,一直与长青秋萤生活在一起,因为林子的事情而一棍子打死,实在不是他们的作风,往后能不能用,该怎么用,索性就试上一试。   十月初二这天刚吃过朝饭,小梨涡到了百花深处,自然是径直进了内宅,奔饭厅而来。张秋萤已吃得差不多了,连忙叫人又把粥给他热了热。   小梨涡吃饭快却又不失斯文,秋萤扶着下巴满脸笑意地看着他,小梨涡忍不住问她道:“三姐,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啊?你可厚道点儿,别带坏我外甥。”   张秋萤也不生气,笑眯眯地问他道:“神童小少年,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呢?难道不是要各种应酬,然后还谒乡邻什么的吗?”   小梨涡头疼道:“还谒乡邻那一批过去了,如今登门的多是来给我说亲的!我才多大,可没想这么早就定下来。我跟爹娘说了想法,娘却说早点定好,省的好姑娘叫人挑走;爹也说不定是不定的,但人家上门来总不能往外赶。我一生气就跑你这来了!”   张秋萤抚额道:“你没跟爹娘说一声就来了啊小祖宗!我还得叫人特意回去送信儿!你可真能给我找事儿!”   小梨涡撇嘴不看她,对柳长青道:“三姐夫,我日前读了邱状元当年夺魁的文章,有些问题要向他请益,不知道他近期会否过来百花深处?”   柳长青为他的上进深感安慰,点头笑应道:“会过来。如今秋意渐浓,各种蔬果到了最后拉秧下枝的时候,他往年都会来取你三姐各种糖渍的果子和果酒,今年又要腌制大批的各种咸菜拌菜,他家夫人是极爱吃的,他准会来取一批。你且住下,安心等着吧,也正好陪陪你两位姐姐。对了,宛如吃完的早,先回凌冬院了,你吃完了先过去打个招呼。”   小梨涡点头应了,又对柳长青道:“三姐夫,教教我骑猎吧,之前光读书了没顾上,今日来你这里,还是搭老乡的马车来的,这要是自己骑马,准能更快。”   张秋萤插话道:“要那么快干嘛?快是快了,你一个小孩子,骑马不安全。”   小梨涡抗议道:“三姐!你可不能‘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’啊!你当初马骑的很好的时候,也不过十二三!我十一了,学学怎么了?”   张秋萤故意气他道:“你学吧,我告诉二姐。”   小梨涡也气哼哼道:“不用你,我现在就去找二姐说,二姐是个爽利性子,我又是个男娃娃,她未必会拦我。”   张秋萤照旧嘿嘿乐着再逗他:“你去吧,二姐应了你,我不让你三姐夫教,看你怎么办?”   小梨涡忽然不生气了,看着秋萤慢条斯理地道:“好啊,那我就自己瞎练,摔着了更好,住这儿不走了,看你怎么跟爹娘交代。”   张秋萤小脸上的笑意没有了,转而叹了一口气道:“梨涡长大了不好玩了。”   小梨涡笑起来,指指她的肚子道:“顶替我来跟你玩儿的,这不已经在排队了么?”   张秋萤果然摸摸肚子,又笑了起来。   生财有道   .   如今正是秋末,百花深处的菜田里,除了菘菜种下不久外,大多数的菜都要拉秧了,这拉秧的时候,正是腌制各种酱菜、拌菜、泡菜、咸菜的时候,因此这郑家媳妇每天都过来百花深处。   拉秧的各种蔬菜,甚至一些能吃梗和叶子的秧子,都被弄进了濯莲堂,今天郑家媳妇早早地就过来了,要腌制八宝菜、什锦菜,以及各种酱黄瓜。   百花深处本来就是种菜的园子,拉秧菜自然也不少,往年都是分出优劣,好的送去停云楼,歪瓜裂枣小扭子几乎都送人了,今年却都有了用处。而别人家腌制咸菜用坛子,这边直接用的大缸,在暖房旁边不远处,几十口大缸一排排放着,还另有些十来个小缸,都已洗净晾干,盖着木盖子待用。   因为换了大缸,所以秋萤、丁玉娘又与郑家媳妇一起换算了一下水与调料的比例。郑家媳妇毕竟是拿两成红利的,百花园酱菜卖得出乎她想象的好,因此今年秋末这次咸菜大储备,就格外的卖力气。   都算好了,郑家媳妇眉开眼笑地问秋萤道:“东家,我跟你说的那些调料都备齐了没啊?”   没用张秋萤回答,丁玉娘就笑了:“只比你说的全,肯定不差啥。秋萤把调料铺子的存货都买下来了。就是‘七十七味’楼前身那家调料铺子,谈铺子的时候,秋萤叫人家把存货都赠送了,真是有先见之明。”   郑家媳妇开始按部就班地腌制咸菜,这做咸菜并不是所有工序一两天就能完的,有的能当天收进缸里,有的却需要个六七日,甚至半月时间。丁玉娘在一旁将郑家媳妇说的要注意的地方都一一地记了下来。   一直忙活了二十多天,这大批的咸菜酱菜才都收缸腌制好了。   百花深处又新卖了一大批鸭子,等过了秋天,鸭子没了水里的小鱼小虾当饵食,就开始掉膘了。   小梨涡在百花深处住得很恣意,无论是学骑猎,还是读书,柳长青都能教导于他。邱状元也果然来取了果酒与咸菜,小梨涡不仅向他请了益,而且还相谈甚欢,很受邱状元青睐。   小梨涡最近常去御河边上遛马,那边儿有一大片的瘦田,临近水边沙性比较大,种麦种稻都不相宜,只能种点豆,收成也不好,倒是草长的丰美,因此人们都叫做“草田”的,只是荒着,百花深处经常将鸭子赶来这边放养。最近鸭子都卖得差不多了,这边就很安静,小梨涡专门来此练马。   练了几日,一天吃饭的时候,小梨涡问秋萤道:“三姐,百花深处西边,御河拐弯那处那一大片瘦田,也是咱家的么?”   张秋萤给他往碗里夹了两筷子栗子鸡,回道:“不是咱家的,是无主的荒地。那边儿的地不太肥,是草田,就长草还行,种不了庄稼,庄上倒常在那片儿放鸭子。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   小梨涡把栗子鸡夹进嘴里,嚼了嚼咽下去,又琢磨了一会儿,才抬头看着秋萤肯定地道:“这种荒地应该不贵吧?三姐,买下来。”   张秋萤讶异道:“为什么要买啊?不买也跟咱家的差不多,照样在那儿放鸭子。”   小梨涡笑道:“三姐,你的眼界还是小了那么一点儿。本来吧,我觉得三姐夫应该能发现这个好事儿,但估计他之前在朝中当官没顾上,辞官后你又有了身子他也就没空关注别的。三姐,听我的没错,买下来大有用处。”   张秋萤愣了下,然后问道:“是要做牧场么?那里也就做牧场合适。”   小梨涡摇摇头道:“做什么牧场啊!那里御河沿岸朝内有个大弯,是个凹岸,水深足够水面平静,正适合建码头。也不必很大,往来船只能歇个脚避避风就行。我这几日在那边遛马,经常看见有船只在这边停一停靠一靠,却没有码头上岸,休整之后就又出发了,他们带着货物有的要绕北京城大半圈才能在码头靠岸。”   “我们就在这边建个简单的码头,让往来行船能靠岸,然后在岸上简单开个小行馆,不必大却需精致,然后楼上是客房,楼下卖些百花深处的特产,让往来的客商可以当做礼物带回去南边去的。有想停留的也可住上几日,出的起钱的夜可以来我们园中游玩采买。岂不妙哉?”   张秋萤听到一半眼睛已经亮了起来,柳长青摇头失笑对她道:“等你生下孩子再操心这些。”   小梨涡看向秋萤道:“三姐,等你生了孩子,干不干?”   张秋萤瞪眼道:“当然!”   小梨涡伸出手来道:“你是不是得感谢感谢我,然后表示表示?”   张秋萤笑眯眯道:“应该表示。”然后回头对柳长青道,“长青哥,小梨涡这些年的束脩大概是多少银子你算算……啊,还有每次从我这儿连抢带拿的好东西都记着了没……”   小梨涡赶紧道:“打住,打住!我不要好处了还不行么!三姐真抠门!”   张秋萤却有她自己的看法:“小孩子家家的,钱揣的多了就爱不学好!”   小梨涡横眉:“谬论!”   张秋萤怒目:“怎样?”   小梨涡转向柳长青道:“三姐夫,得亏你脾气好。”   柳长青怎不知道他是拐着弯的说秋萤,因此并不接茬,而是漂亮地转移了话题:“你不是说要给外甥外甥女起名字么?起出来没有,说来听听。”   小梨涡登时来了精神:“真的能用我起的么?我起了四个呢!将来你们再有孩子也可以用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你是孩子的娘舅,又是声名大噪的神童,只要起的好,为什么不能用?你且说来听听。”   小梨涡笑道:“要说你们孩子的名字最好起了,柳与云是既定的前两个字了,这后面吗,我想了四个字:诗书传家。”   张秋萤默默念叨着:“柳云诗,柳云书,柳云传,柳云家。前两个好听,第三个勉强,第四个不怎么地。”   柳长青却道:“第四个不错。白云生处有人家。”   柳长青与张秋萤品味着小梨涡起的名字,场面一静下来,小梨涡忽然笑了:“三姐夫,你故意转移我的注意力啊!你们两口子!”   柳长青笑起来,想了下对小梨涡道:“梨涡,长这么大还没泡过汤池吧?”   小梨涡兴奋起来:“汤池?三姐夫,可是小汤山不是早就设为皇家禁苑了么?除了皇亲贵胄,谁能去泡汤池啊?”   柳长青道:“实际上小汤山是三座孤立的小山,西边一座形似笔架的大的,叫大汤山;中间的叫小汤山,怪石犹多;还有一座最小的,叫后山。这后山上,有一处隐秘的汤池,并没有被规划进皇家禁苑的范围,有个药农知道一条密径可以过去,要不要去?”   小梨涡点头如捣蒜:“要去,要去!”   张秋萤却阻止道:“那里离皇家禁苑特别近,防卫肯定森严,你们莫要贪玩惹事啊。你们以为不被划进去就能随便进么?如果有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紫禁城门外,估计还要被士兵盘问呢,更何况是出现在荒山野岭里,谁相信就是为了泡汤池?”她扭头严肃地看向柳长青道,“不许你们去!”   柳长青见秋萤罕见地发了脾气,哪里还敢再提,一连声地保证道:“不去,不去,绝对不去,秋萤莫要生气。”   深秋红叶   .   进入十月,秋意渐深,松塔累累,寒风吹叶。百花深处里有一片红叶林,是两年前购进的地皮,原就种有一大片黄栌树与枫树,近几年砍掉了一些杂树,挪栽了一些槭树,规整了许久,又在树林中铺设了弯弯折折的木板栈道,修建了茅亭木屋,景致算是落成了。   这几天寒意加浓,霜催叶红,色彩斑斓,层林尽染。因树种不同的原因,此时林内树叶有绿有黄有红,三色驳杂的落叶铺满林地,整个红叶林透着一种别样的美感。   丽景当前,自然要与友同赏。邱状元来了一次,诗兴大发,赞不绝口。何少一就此住在了百花深处,日日过来赏玩。   邱状元他们过来赏玩的时候,张秋萤身子不适卧床休息没能过来,这日特意在晌午时分,阳气融融之际,来这边走走,当然身边有柳长青与小梨涡两人陪着,说说笑笑赏景观叶。   秋萤进了林中,只感到一种大气古拙的美感,行在木板栈道上,踩着沙沙的落叶,有种格外的空寂美妙之感,这红叶林果真是让人诗兴大发之处。   张秋萤摘了一枚火红的枫叶在掌中把玩着,看着四周的景色,吟诗道:“秋意过境未萧条,半坡凝翠半坡娇。百花无奈随风去,红叶凌霜竞妖娆。”   柳长青已走到木屋边,踩着竹制的梯子登高望着美景,脱口吟道:“料峭秋风严霜至,草木萧瑟半枯时。满目朱翠疑春|色,物候偷换叶先知。”从梯子上下来,他拉起秋萤的手闻了闻又接道,“香凝掌上别有味,目含秋水寄相知。你为青山添妩媚,青山为我解相思。”   小梨涡原本正站在木屋围栏上够一枚漂亮的红叶,听到柳长青的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:“三姐夫,我还在这儿呢,你们真肉麻。”   张秋萤出言给柳长青解围,笑道:“神童小少年,来一个!”   小梨涡终于揪下了那枚红叶,捏在指尖转了两转便道:“三姐要考我?这有何难?”   张秋萤道:“那就增加点难度好了,限‘红’字韵。”   小梨涡琢磨片刻,开口吟道:“万花深秋净,枫叶透春红。有志随风去,未可恋山中。”   柳长青听了笑道:“梨涡这诗,有点儿意思。这说的是红叶呢,还是人呢?”   小梨涡笑道:“端看听的人怎么想。”   张秋萤沉吟半晌道:“听着倒像是个故事。万花都随着秋天去了,枫叶也想跟着,她不惧严霜侵袭叶脉,只想着早日逍遥风中,没想到没落下去,反而变得更美了。这迷人的枫叶,到底是随着旧志随风而去呢?还是眷恋山中呢?”   柳长青看看天色,对秋萤道:“去濯莲堂歇会儿吧,已逛了不小时候了,不要累着。也该饿了吧?我过来的时候,叫人给你备餐了,我们去吃点儿东西。想看红叶,在阁楼上也是能看到这边的,近瞧已瞧了,咱们再去远观一下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招呼小梨涡,小梨涡没玩够,对她道:“三姐,我再玩会儿,你叫人给我多包点儿点心过来,再带点茶水,我边吃边玩。”   张秋萤也就随他意,不过嘱咐道:“别在这里待太久,林中寒气重,如今正是暖寒交替的时节,最容易伤寒,多注意。”   小梨涡等到了点心,包了包,又胡乱喝了点儿茶水,从怀里掏出张字条,捡了个石子儿压在了木屋的桌子上,小心地溜出了百花深处。   .   张秋萤逛了半晌,的确是累了,躺在濯莲堂卧房里,不愿意再动弹,对柳长青道:“长青哥,我累了,不想动了,我睡会儿,你别走就在这儿守着我,晚饭也在这儿吃,叫人把这边的炭火生起来,晚上就歇在这儿吧,好不好?”   柳长青自然惟她是从:“好,你睡吧,我来安排。”   柳长青吩咐了人去生炭盆,抱蚕丝被褥,取替换衣物,又叫人喊了绿雪绿叶来这边伺候,就也窝到了榻上。张秋萤感觉到他上来,忽然睁开了眼睛道:“长青哥,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,咱们的孩子不能在‘云’字上起名字,要避他爷爷的名讳。”   柳长青点点头道:“说的是。一向‘柳大人’‘柳大人’的称呼,倒真的忘记了他的名讳,一时没考虑到。那秋萤觉得在什么字上起比较好呢?”   张秋萤笑着提议道:“长青哥,我喜欢‘慕’字。”   柳长青喃喃念道:“柳慕诗,柳慕书。很好听。就‘慕’字吧。”   张秋萤憨憨一笑,又迷糊起来,柳长青知道她怀胎辛苦,想她往日多么地爱玩好动,如今却时常会累,不禁心疼起来,就伸手轻轻拍着她,看着她呼吸越来越均匀,沉入了梦乡之中。   张秋萤一觉睡到了掌灯时分,起来后肚子又饿了,柳长青刚好叫人摆好了饭菜,绿雪过来扶着秋萤坐了起来,绿叶端水过来让她洗了洗脸,饭菜都是按照秋萤的口味做的,秋萤坐下来问柳长青道:“小梨涡呢?”   柳长青坐下给她剔鱼刺:“估计在庄上跟宛如一起吃。”   张秋萤看着炭盆都生起来了道:“醒了觉得很暖和,原来炭火已经生起来了。这炭是今年的新炭么?品质还不错,一丝干烟也没有。”   柳长青回她道:“是新炭,都是精炭,精挑细选出来的,娘知道你要赶在冬天里坐月子,怕冻着大人孩子。今年的地龙也早点儿烧起来才是。”   张秋萤笑眯眯地道:“以后咱们孩子享福了,爹爹有私塾可以在自家念书,娘亲会赚钱让他衣食无忧,舅舅是神童,多么幸福啊。”   柳长青笑道:“舅舅是神童,说不定孩子反而有压力,我看云笙就是,如今小小年纪,天天读书写字,有机会就缠着小梨涡教他,这十二分的上进,是好事也不算好事,他才这么小,会失了童趣的。”   张秋萤问道:“诶?小梨涡也是自幼就被你教导的,三岁习字,你怎么不怕他失了童趣啊?”   柳长青将剔好的鱼肉放进她盘子里道:“生长的环境不一样,我们当初是在乡下山野之间,再爱读书也总有个放松的时候,农忙起来大人就顾不上管了;再者小梨涡的性子也是活泼爱动的,你督促的再严厉,他也能想出法子来偷懒。你想想,是不是一眨眼没仔细看着,他就能溜出去上树爬墙?让你一次次地找,然后揪着耳朵拎回来,你都忘了?”   张秋萤笑起来:“没,没忘。就有一回没揪耳朵,因为他带着小铃铛去采桑葚果了,小铃铛一口一个‘小哥哥’的叫着,我给他留点面子。”   柳长青也笑起来,又道:“说起来,杜三娘与小铃铛离开京城已许久了,不知道现在过的怎么样。”   张秋萤叹口气道:“提起杜三娘,不免叫人唏嘘。总觉得她太争强好胜了,其实郝世清对她是不错的,时常到京中来,一住就是仨月俩月的。她原本也认了,就这么做个外室,对那边对她自己,都能落个‘眼不见心为净’,若不是为了小铃铛认祖归宗,她也不至于跟郝世清闹僵,带着小铃铛出走了。”   柳长青也道:“一走就是两年,音讯全无,我一开始以为她不久就会回来,毕竟一个妇道人家,还带着个孩子,她又锦衣玉食惯了,外面哪儿就那么好立足呢?没想到她还真就没回来。”   张秋萤叹气道:“郝世清如今对她的心思也淡了吧,之前还经常过来问问咱们,如今多半年的也不来了。听说,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,估计小铃铛认祖归宗更没那么容易了。”   柳长青给秋萤盛了点儿补汤,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说道:“郝世清也不傻,杜三娘带着孩子能在外面立足,多半是另嫁他人了。毕竟杜三娘的意思,是要让小铃铛有个正式的身份,将来才能配上个好人家。郝世清不能让孩子认祖归宗,她已看透了,便带着铃铛走了,如今多年未归,自然是有了归宿。”   张秋萤辩解道:“这也不一定吧,女人难道非要依附于男人才能立足么?杜三娘也薄有积蓄,就算做个小生意,娘两个也还是可以生活的。”   柳长青笑道:“秋萤,杜三娘与你不是一样的人,面临抉择的时候,也很难选择同一条路,她有她的活法儿,无论怎样,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心性,不像个女人啊,理智得可怕。明明很爱郝世清,为了孩子的将来,该怎样争取就怎样争取,争取不来就果断地另寻出路。听说女人做了娘,都会变得特别坚强。”   张秋萤忽然想起了徐小环:“听说徐小环怀上了,是吧?没想到她竟然做了柳大人的小妾。”   柳长青抿唇道:“在这一点儿上,她倒是与杜三娘很像。”   张秋萤道:“我是真心盼望她赶紧给柳大人生个儿子的,这样我的儿子就不怕老被人惦记着了。”   柳长青笑笑催她道:“老说别人家的事情做什么,快趁热吃饭,吃完了要是精神好,长青哥教你刻木头娃娃,将来给咱们孩子玩儿。”   张秋萤连忙答应,然后低头大吃起来。   吃完晚饭,下人们收拾利索了,又拿了柳长青准备好的木头和刻刀过来,这边兴致勃勃地刚要开始,青梅来了,报道:“夫人,我家少夫人问三爷用完餐了没有,想请他过去,云笙闹着要找他。”   铜锣湾张家两门共有男丁三人,分别是张靖远、张致远、张君羡。这三爷叫的正是小梨涡。   柳长青与张秋萤同时吃了一惊,异口同声问道:“梨涡没在庄上用餐么?”   秋萤生子   .   话说秋萤与宛如两头儿,都认为小梨涡是跟着另一头儿吃的晚饭,这云笙一闹着要找舅舅,才发现小梨涡不在宅中。   头一处自然是派人去红叶林木屋里寻,派去的下人拿着纸条回来了,柳长青一看,上面字迹工工整整,显然早有筹谋:三姐夫,我找到那个老药农了,泡汤池去也!你要先发现,最好压下来别告诉我俩姐,我会小心。   柳长青哭笑不得,压什么压啊,你俩姐先发现了!他将纸条递给秋萤,然后安慰她道:“秋萤你别太着急,那条小径秘密得很,没几个人知道,小梨涡机灵又有分寸,不会有事的。我这就去将他带回来。”   张秋萤拉住他道:“先别去。先找那个药农问问,他是几时走的,去了多久了。若确定真是上了小汤山了,就只能去请邱状元给活动活动,使些银两托人暗寻了!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!回来我非抽他几鞭子不可!”然后秋萤又嘱咐青梅道,“先别告诉你家少夫人了,省的她跟着焦心。就说小梨涡吃饱了犯困先睡了,明天再去教云笙!”   青梅也跟着忧心:“这样好么?夫人?三爷他不会有事吧?”   张秋萤连连道:“不会有事,能有什么事?你先回去,等找回他来,我叫人给你带个话儿。”   青梅这才点点头,皱着眉头先回了。   过了一阵子,柳长青着人去药农那问的消息回来了,确定了小梨涡是去了小汤山,晌午过了没多久就走了。柳长青连忙地派人备了马车,要去邱状元府上。   张秋萤躺都躺不安稳了,起来穿好了衣裳,坐在濯莲堂的小厅里等消息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门响了一下,小梨涡探头进来,脸上带着不安的神色,叫了声:“三姐。”   张秋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,在视线朦胧之前,她抽出罗汉床上的靠枕,朝着小梨涡就砸了过去,嘴里一连声地责备着:“梨涡你长大了是吧?可以把三姐的话当耳旁风了是吧?碰到你三姐夫没?”   小梨涡接住靠枕,走进厅里来:“碰到了,三姐夫正要进南城门,正好碰着。”   张秋萤恨恨道:“待会儿跟你细算账,你姐夫呢?”   小梨涡扭捏道:“在外面跟邱状元说话呢。我先进来找你,怕你忧心。”   张秋萤恨恨道:“你还知道我忧心!”想了想又道,“不对啊?你三姐夫没进南城,邱状元怎么过来了?!”   小梨涡把头垂得更低了:“邱状元是送我回来的。我在后山汤池被巡逻队发现了。”   张秋萤伸手一把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,捏捏胳膊捏捏腿,撩起衣裳来看了看后背,才松了口气道:“有巡逻的不!捉住了不!就是不信我说的啊!”   柳长青推门进来道:“你就别说他了,他也吓着了。”然后吩咐一旁的绿叶道,“去凌冬院,找着青梅,告诉她三爷平安回来了,别惊动别人。”   绿叶福身行了个礼,赶紧去内宅传话了。张秋萤看看柳长青身后道:“邱状元回去了?”   柳长青道:“回去了,今日多亏了他。今日赶上圣上奖励几位有功官员,小汤山赐浴,邱状元也在其中。他最先泡好了出来赏景,正看到梨涡被巡逻队制住,这才上前保了下来,送了回来。”   张秋萤彻底放了下心头大石,淡淡笑了笑道:“欠邱状元都不知道几个人情了,也好,这虱子多了不怕咬,债多了不发愁,天长日久,慢慢还吧!”   话虽这么说,她转头看向小梨涡的眼神又严厉了起来:“梨涡,眼前秋意深浓,寒气加重,正是泡汤池的好时候。夏季小汤山那里也许人迹罕至,防卫也松懈许多;但眼下正是合用的时候,肯定会戒备森严。皇家禁苑发现鬼祟私闯者,问都不用问,那就是刺客!审都不用审,直接就地正法!你有几条命知道不?你要有个好歹,得搭上几条命知道不?爹娘还活不活?姐姐们伤心不?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必得爱惜才是孝顺!你知道错了不?”   小梨涡鞠躬抱拳道:“三姐,我错了,以后再不敢了。”   张秋萤见他态度端正,就没再难为他,嘱咐道:“行了,吃点东西早点歇着吧,好好想想三姐刚才跟你说的话,再别一个念头起来就不管不顾了!”   小梨涡走后,柳长青过来道:“秋萤别生气了,这事儿我也有思虑不周之处。那日不该随口说要带他去泡汤池,勾起了他心思,他尚年少,难免好奇心重一些,如今没事最好了,不要再说他了。”   张秋萤点了点头,精神一松懈下来,顿时觉得浑身无力,躺到榻上不久,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  .   也许是冬天到了,也许是临近分娩,张秋萤这两个来月,是吃了睡,睡醒吃,整个人胖了一圈儿,起初柳长青特别担心,但张宛如一直说正常,坏了孩子就是特别嗜睡,能吃能睡是好事。   进了十一月,柳长青就将徐氏从铜锣湾接了过来,产婆也被接到了百花深处,每天里陪秋萤说说话,嘱咐她一些生产时怎样使力的窍门等。这个产婆与别的接生婆不同,是专门给达官贵人家里接生的,并不接别处的活儿,当然是邱状元的面子,这才能早早地住了进来候着秋萤生产。   十一月二十二这天夜里,张秋萤睡梦中开始阵痛。徐氏进了产房陪着,产婆过来后立刻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。柳长青在产房外头团团转。   张宛如给他倒了一杯茶:“长青来喝口茶,别转了,我原本不怎么害怕,让你转的我心乱八糟。放心吧,秋萤都没怎么用上喝安胎药,她身体底子挺好,孩子怀得稳稳当当的,虽说是两个,可我大姐那时候不也头胎就生了俩么?没事没事啊。”   柳长青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,过来端起了茶杯。张宛如一抬头,只见他额头上满是细汗,递给他一条手帕道:“快擦擦,你太紧张了,我看秋萤都没你那么紧张。你忘了?一阵痛她就特镇定地指挥丫头去叫娘跟产婆了,她还挺有准儿的。你不知道有些孕妇快生产的时候,得闹腾几回,看着要生了其实差得还远,刚才产婆不说了么,羊水破了,今儿个就生!”   张宛如的一席话,柳长青没听进去多少,他仍很紧张地问宛如道:“怎么没听到秋萤动静?她怎么没喊疼?”   张宛如安慰他道:“产婆早就教了,能忍着的时候就别胡喊乱叫,把力气用光了还怎么生?我还特意吓唬她了,说生两个得用比人家一个的多一倍的劲儿,让她留着力气。”   柳长青一听这话,腿有点软,他放下杯子道:“不行,我进去看看。”   张宛如一把拉住他道:“我可不说什么产房晦气什么的,不过传下来的规矩总是有道理的,男人进产房不吉利,里头可是我妹妹,不得不注意!你老实在外面待会儿,我会帮你时不时看看的。秋萤是特意把我留在外头看着你的!”   外间两人话音刚落,里头秋萤的呻吟声就传了出来。不是痛苦的大喊,而是压抑痛楚之后的闷哼,痛到极点受不住时,冒出的一个半个颤抖的哭腔尾音。里面产婆的声音也传了出来:“来,夫人,听陈婆婆的啊,来吸气,好,使劲!用劲!好,很好,再来,夫人!”   “夫人放心,老婆子看过了,胎位很正。只要照着老婆子说的做,费不了多大劲儿,老爷就在外头等着您哪!刚才做的很好,对,夫人,再来!”   ……   一共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,一声洪亮的婴儿哭声终于传了出来。里间陈婆子扬声报喜:“恭喜柳老爷,大少爷平安降生!还有一个,老爷稍等!”   柳长青此时的心情,实在是难以说明,他实在是忍不住了,走到产房门口,朝里面喊道:“秋萤,好秋萤,你别怕,长青哥就在外头,你再使把劲!”。   张宛如见他冲过去,本来想站起来拉住他,哪知道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脚软了,又跌回了椅子里。此刻看到他没有往里闯,才放下心来。   里头陈婆子的声音又传了出来:“夫人,听见了没?老爷就在外头等你哪!大少爷已经生出来了!咱们看看接下来是少爷还是小姐。放心夫人,骨盆开了,这个生着就容易了,夫人还有劲没?用力!来!看到头了!来,使劲!”   第二个小家伙没过多久,就生了出来,哭声传出来后,里外的人们都松了口气。   柳长青本就倚在门边,此刻立刻拉开门要进去,徐氏却早料到了,堵在了门口道:“放心吧,长青,母子平安。你不能进来,收拾收拾再进,再等一会儿啊。”   柳长青这才听到了近三个时辰以来,秋萤说的第一句话,她的声音明显疲劳至极,却夹杂着喜悦:“陈婆婆,第二个是男娃女娃?”   陈婆婆呵呵笑道:“瞧我这老婆子,忙乎傻啦!”然后扬声报喜道,“恭喜柳老爷,恭喜柳夫人!二少爷,平安降生!”   徐氏在门口听得高兴极了,张宛如从椅子上站起来,也是满面笑容,倒是柳长青有些呆愣了:“欸?都是小子吗?一个闺女没有么?”   张宛如走过来推他一把道:“怎么?都是大胖小子还不乐意?”却没想到,柳长青也早已是腿脚酸软,立刻沿着墙面倒了下去。   张宛如倒先一掀帘子走了进去,哈哈笑着道:“三儿啊,长青吓得腿软了!”   柳长青扶着门框站起来,看向徐氏,徐氏让开门:“唉,进吧进吧!”   柳长青如蒙大赦,三步并作两步闯进门去,奔到了床前。   秋萤满月   腊月二十二,秋萤的俩孩子满月,百花深处大宴宾朋。因为柳长青与张秋萤自从在南小巷定居,就一直十分照顾乡邻,因此得知他们的孩子满月,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。何少一拨过停云楼的几位大厨来帮忙,南小巷摆起了流水宴,从一大清早吃到了太阳落山。   等道贺的客人全部散去,只剩下知交好友与自家人的时候,众人们已累得筋疲力尽,秋萤与俩孩子精神倒还好。徐氏一直在这里伺候秋萤做月子,秋萤原本怀胎时变得有些晦暗的肤色,如今全部白皙粉嫩了回来,身子还是有些微胖,已经在刻意控制饮食了。柳长青请了两位奶口好的乳娘,秋萤自己也奶着,俩小子都挺能吃。原本老二出生时比老大轻一些,如今也都赶了上来。   最后俩孩子的名儿还是柳长青自己给取的,老大叫做“柳慕野”,老二叫做“柳慕川”,取田野山川之意。   眼下还留在庄上帮忙的都是好朋友,何少一与丁玉娘,郝世进与丁冬儿,都是提前十多天就过来帮忙预备忙活的。柳长青给他们安排了客房,留他们多住几日。   丁玉娘和丁冬儿都特别稀罕秋萤的俩孩子,白天里一人一个地守着看着管着,有时候都不用徐氏与秋萤伸什么手,两个乳娘也乐得轻松,到时候多喂喂孩子就是。秋萤知道,她们两个,一个二十四了,一个十九了,都算是老姑娘了,也都到了当娘的年纪,看了小孩子便不由自主地喜欢。   张秋萤问在一旁也跟着逗孩子的郝世进道:“世进,你与冬儿定没定下来什么时候办事儿?何大人跟玉娘开春就办。”   郝世进放下拨浪鼓,回头道:“是么?那还得与少一商量下,将日子分开些,省的赶到一块去。”   张秋萤喜道:“是么?恭喜恭喜了。到时候我一定备份厚礼。”   丁冬儿转过头来,面上有点红:“秋萤,多谢你。你能来祝福我,我就最高兴了,礼品什么的,就是个意思。”   郝世进问秋萤道:“昨日百花深处的盛况,真是叫我吃了一惊。流水席面一刻不停地从早吃到晚,道贺的宾朋络绎不绝,可见你与长青与乡邻们处得相当好。可辛苦了那些厨子了,可都得重重赏了才是。”   张秋萤自己笑道:“我也十八了才生头一胎,大家给面子捧场,呵呵。厨子们都赏过了,赏了两份,我这边赏了一次,停云楼的少一哥另外还有赏呢,都挺高兴的。”   这时丁冬儿却小心地凑到了秋萤跟前,小声问道:“秋萤,生孩子是不是很疼?有多疼?”   张秋萤也小声回道:“疼得恨不得将孩子塞回去,宁可坠在肚子里,也不生了!”   丁冬儿闻言俏脸煞白,吓得花容失色。   张秋萤看了她半晌,忽然凑到她耳边道:“冬儿,你不是有了吧?看你吓的。”   丁冬儿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红盖头,头低得要挨到胸膛上去了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张秋萤别有含意地看了一眼郝世进,然后低头小声对丁冬儿道:“你也太惯着世进了。嘛,不过,奉子成婚也没什么不好,左右开春就办了,其实我看也别等开春了,过了年你们就办吧。”   丁冬儿点头道:“我们再商量商量。”   张秋萤又嘱咐道:“宜早不宜迟,抓紧点好。到时候生的时候,说个早产也就都瞒过去了。”   丁冬儿又点了点头,却仍是脸色苍白地问道:“很疼么秋萤?”   张秋萤不敢再吓唬她,就如实说道:“说不疼是假的,但是想着给自己相公传宗接代,想着生下聪明健康的孩子来,想着自己就要当娘了,还是能忍过去的。关键就是别动不动一开始疼就干嚎,把劲用没了真生的时候就费劲了。这前头疼的阵子不短呢,一定得忍着忍着,攒着劲儿。”   丁冬儿听得认真仔细,连连点头,眼睛认真的看向秋萤,似乎很希望她多传授一些经验。张秋萤忽然想到,丁冬儿早早地就死了亲娘,也没有姐姐,这些恐怕是没人跟她说过的,一时间起了怜悯之意,就详详细细地从怀上开始,需要注意什么,大概会有什么症状,一一地跟她详说起来。   郝世进见她们两人凑在一起,低声交谈,想来是些女儿家的话题,就起身去园子里溜达去了。张秋萤让奶娘将孩子也抱去了卧房里,干脆跟丁冬儿好好地谈了起来。丁冬儿还喊了绿叶送来纸笔,将秋萤说的都一一地记了下来。   这一说起来,时辰还真不短,张秋萤觉得无话可说的时候,已经颇有些口干舌燥,丁冬儿心里感激,连忙给她斟茶润嗓子,秋萤连忙接过茶来道:“欸,欸,我自己来我自己来,你都俩月了,头仨月胎还不稳,得格外注意。别刚说就忘啊,丁姑奶奶!”   丁冬儿噗嗤一声乐了出来,张秋萤也跟着她笑了。半晌,丁冬儿收住笑道:“秋萤,你是个好姑娘,很好很好的人,像你这样的人,就应该很幸福很幸福。”   张秋萤学着她的口气道:“冬儿,你是个好姑娘,很好很好的人,像你这样的人,也应该很幸福很幸福。”   丁冬儿一时动|情,眼含热泪,秋萤连忙摆手道:“欸,不能哭不能哭,哭可不好啊,别刚说就忘啊……”然后丁冬儿大声与她同道:“丁姑奶奶!”   这下子两个人又一起笑了个畅意开怀。   .   用过了晌午饭后,秋萤有点犯困,正寻思着迷糊一小会儿,苏锦绣来了。张秋萤一看她脸上的神色,就知道这事儿是需要她亲自处理的,就问道:“说吧,什么事儿?”   苏锦绣回道:“回夫人话,前阵子派去南边,考察花瓶花瓮瓷样儿的根子夫妇回来了。”   张秋萤打起精神道:“算着也该回来了,叫他们到书房吧,我这就过去。”   柳长青与何少一正在书房中研究雕刻名章,张柳两家的事儿,就没有何少一不知道的,秋萤也不避讳他什么,直接就对长青道:“根子青丛回来了,我让苏锦绣带他们到书房来。”   何少一伸出小指挖着耳朵道:“用我挪地儿不?”   张秋萤道:“坐你的吧,挪什么挪!”   何少一也不与她推让客套,转身就坐在了对面罗汉榻上,边用小镊子夹松子儿吃边道:“根子与之前不大一样,你们来南小巷前我在铜锣湾就常见他,是个开朗的小伙子,跟他哥故作成熟不一样的性子,跟秋萤你们处得也都好。他们也不算是下人,以前叫人感觉着亲近。但林子的事儿发生后可不一样了,仿佛一下子也成熟起来了,对待你们越恭敬,我觉得越不是什么好事儿。本来早就想着要跟你们念叨两句,遇到玉娘,忘了!”   张秋萤走到罗汉榻另一侧坐下,伸手将松子碟子端了过来,对何少一道:“见色忘友,好意思说!”   何少一抓抓脑袋:“你俩也不用我瞎操心啊?这不,心里明镜儿似的么!”然后捏紧了小镊子晃着道,“松子给我,要不然镊子不给你,你也吃不着!”   这时候苏锦绣的声音在书房外响了起来:“老爷,夫人,根子夫妇到了。”   柳长青放下那枚一直把玩的印章石,淡淡说道:“进吧。”   根子与青丛进门后,先是恭喜主家生了双胞胎,说了些讨喜的磕儿。然后就是汇报一路的行程与收获,递上了南边几大有名瓷器窑厂的各种瓷样儿与报价,默默地侍立在旁,等着长青翻阅。   柳长青仔细地看着,边看边若有所思,看完了后,先笑着说了声:“这趟辛苦你们了。瓷样儿很全面,价格这些订合约的时候可以再敲定。我在往细里问你们几个问题,然后你们就去账房照规矩领赏,再好好休息几天。”   根子与青丛连忙说:“多谢东家。”   柳长青略想了想,先问道:“你们这次可带了小样儿回来?”   根子回道:“带了,凡是适合插花的花瓶花瓮,我与青丛照东家的吩咐,都带了一套回来。已叫人卸在库房了,东家随时可以去看。”   柳长青点点头道:“辛苦了。那么这些小样儿可是按照这单子上的价格购回的?”   根子回道:“价格优惠了些,因为考虑到我们日后很可能大批购进,因此没按原报价收钱,东家给的银两还余了一些,已交到账房上了账。”   柳长青再次点了点头道:“好,不错。还有,这次毕竟你们走了实地,看了实物,与我说说,这两家知名窑厂的货色,哪个更适合我们百花深处用呢?放心说说,我做个参考。”   根子先是客套道:“这个全凭东家做主,我与青丛其实都不是很懂。”然后他又接着道,“景德镇的瓷窑有御用和民用的分别,这两家是民用里最大的作坊了,如果让我选,我选那个报价低些的,可能我与青丛不是很懂瓷,总之就是觉得这两家的瓷器差不多好,所以就选便宜些的。”   柳长青最后沉默了半晌,点头道:“好,我知道了,你们下去吧。”   仇恨之心   .   根子与青丛退出书房后,并没有如柳长青所言去账房领赏,而是径直回了之前的住处。   一大排厢房,中间有几个单独分开的门户,格局都是一样的,类似客栈的套间,里面是卧房,外面是客座兼书房。根子坐到椅子上,往椅背上靠着,手抚着额头,一副很疲劳的样子。   青丛走到桌旁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道:“累了?”   根子点点头道:“如今回句话都要前思后想,太费神了。”   青丛道:“根子,我们走吧。”   根子还没说什么,忽然里屋卧房内传来了动静,两人立刻收了声。只见绿雪拿着个鸡毛掸子从里屋走了出来,向他们道:“跟老爷夫人说完话了?”   青丛立刻不愿意起来,瞪着绿雪道:“你怎么会在我屋里?”   绿雪并不慌乱,慢条斯理道:“我不在你屋里,你们出去这么长时间,能一尘不染?回来桌上茶壶里就有热茶?”   根子缓和了面色道:“有劳绿雪姑娘费心了。只是你一向在夫人身边伺候,还特意来给我们收拾屋子,这真叫我们有些受宠若惊,绿雪姑娘有心,打发个小丫头来给打扫打扫就行了,不敢劳动亲自过来。”   绿雪回道:“看你们见着我一副见了贼的样子,赶紧的,趁我还没走,查查少什么贵重物品没有?等我出了这个门,再说丢东西了可别往我头上赖啊!”   青丛连忙道:“哪里有什么贵重物品?”青丛说着进了屋,捧了床头桌上的梳妆盒出来,打开道,“也就是当年与根子成亲的时候,三小姐……啊,夫人赏赐了一些首饰。你看,这枝银钗,这个珍珠耳坠子,还有这个玉镯……”   青丛拿出玉镯来,在绿雪袖口比划了一下道:“正配你今天这身衣裳,不能叫你白给我们打扫这几个月屋子,这个送你了,绿雪姑娘,可不要嫌弃才好。”   绿雪连忙推辞道:“这打扫什么的,都是夫人吩咐的,既然是夫人吩咐,就是我分内之事,不能收你东西啊,更何况这不是夫人给添的嫁妆么!”   青丛给她套到腕上道:“给你就拿着呗,我是诚心送你,你不收岂不是看不起我?”   绿雪不好再拒,只得道:“那就多谢了。那个,你们长途跋涉,鞍马劳顿,刚才还喊累呢,我就不多打扰了,老爷夫人应该给你们休假了吧?好好歇个几日吧。对了,刚才你们说要走?是要去接山娃子么?你们不知道吧?等开了春咱挽夏院里也开私塾,山娃子可以回南小巷念书了。”   青丛面带喜色道:“是么?那感情好,我们先歇上两日,然后就套车去接他回来。这一别好几个月,他也该想爹娘了。”说完停了停又道,“刚才我说走,是想与根子一起去账房领赏呢。老爷夫人待下人都好,差办的好就有赏赐。”   绿雪道:“那你们快去吧,回来也好歇歇,我先回了。”说完高兴地出了门,又细心地帮他们将门关上了。   绿雪前脚刚走,根子脸色就变了:“青丛,我们刚才说什么了?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?”   青丛想了想道:“说累了,说回话费神,说走。没事,没说什么过分的。”   根子很是生气地道:“张秋萤果然不信任我们了!居然安排了人过来听墙角!”   青丛忽然软下了声音,劝道:“当家的,我们带着山娃子走吧。这趟出去,发现南边儿山河秀丽,风景宜人,除了热点之外,都还不错,我们迁去南边吧。这旧园里的事情,都让它过去吧。长青秋萤都是精明厉害的角色,又有钱有势,我们能折腾出个什么?不如趁着眼下手中有些银两,就此走了干净。”   根子忽然难受起来,语带哽咽地道:“我若是一走,连给我爹娘与兄长上坟的人都没有了!何况,爷爷还住在铜锣湾,给他张家卖老命,我要走了谁来给他养老送终啊!”   说着说着根子的眼神又凌厉了起来:“青丛,你听说没有?徐小环那个贱妇居然给柳乘云做了妾!当年的事儿我大概也听到了些风声,那柳乘云多半就是柳长青的亲爹!他们一向不和,眼下将那贱妇送了过去,肯定是想修缮关系。指不定是柳乘云什么情况下,见过那贱妇,柳长青便投其所好!只可怜了我的兄长,娶了这么个不守妇道的东西!日日里不知道受的是怎样的折磨!还有,我可忘不了密云县衙的差官是怎么说的!说我兄长状告那张致远与那贱妇有私情,是柳长青一通的人证物证给搅了过去!”   根子眼睛都红了:“他们张家自恃对我们兄弟有恩,竟如此羞辱糟蹋我们!叫我怎能咽下这口气?更何况,那张致远为了徐小环那贱妇都追到了京城,就在这园子里,他们还私下见过面。那次在闻香阁还遣开了丫头,以张秋萤的名义叫了徐小环过去,两人在楼上苟合!那个贱人下楼的时候面色酡红,你我都是亲眼所见的!明明是一对奸夫淫|妇,却愣是被那柳长青给洗了个干净!害的我兄长绝了生念,狱中自尽,那两句绝命诗是何等的辛酸?我怎敢或忘?”   根子喃喃念道:“以死谢罪,贱命一条酬张门旧义;临终有言,叩首三拜祈善待炭翁!好一个‘有情有义’的张家!真以为给了几两银子做丧葬费,就能安抚住我糊弄住我吗?我一定要把这‘旧义’还给他们,也不能抛下炭翁爷爷!”   .   绿雪将手腕上的玉镯递给了秋萤,秋萤瞅了瞅道:“这是当年徐小环的祖母给我的见面礼,我一直觉得这礼物太贵重了,虽说我对徐小环算是有过救命之恩,却其实是无心插柳的功劳。青丛嫁给了根子,我特意将这玉环赏赐给她做陪嫁,也是因为徐小环嫁给了林子,这玉环也算是变相地还给了她家。”   绿雪气恼道:“夫人,这徐小环忘记救命的大恩,居然打起了老爷的主意,真是叫人不耻至极!”   张秋萤放下那枚玉镯道:“哦?你看出来了?”   绿雪气道:“那日柳大人百花深处摆宴,我要带了她走,她甩着脸子跟我说的!说我嘴臭,说她若是能当上这百花深处的半个主子,一定叫我去扫茅厕!这话都放出来了,岂不是司马昭之心!”   张秋萤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,而是问道:“你觉得根子与青丛会不会悄悄走了?”   绿雪道:“奴婢觉得,没准儿。他们要是没撞着奴婢在屋里啊,说不定就不走了,但是都遇上了,我觉得他们肯定会有所怀疑。”   张秋萤叹口气道:“让你过去,就是要让他们撞上,让他们怀疑,让他们一走了之,我装看不见的。我们张家与他们兄弟俩之间的恩恩怨怨,中间又夹杂着难以言明的各种误会,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难如登天。他们若是就这么走了,也算是很好的结局了。只是,从这个玉镯我就能知道,他们是不会走的!”   绿雪道:“夫人,为何?”   张秋萤道:“青丛拿这个来堵你的嘴,而且青丛做不了根子的主。”   绿雪道:“夫人,你说他们想干什么?”   张秋萤没有回答,只呆呆道:“我本有意放他们一马,看来这事儿最后还是要让长青哥处理啊。”   绿雪点点头道:“奴婢这就去书房,将他们鬼鬼祟祟的事情,告诉老爷去。”   张秋萤拦住她道:“长青哥看完瓷器报价卷轴,问完话就知道有问题,以及问题所在了,不用你再去添这把火。”   绿雪疑惑了:“老爷足不出府,如何知道南边的事情?真神了!”   张秋萤道:“你凡事多动动脑子,这有何难?根子明显是收了报价低的那家瓷器作坊的银子,然后私自改动调高了另一家的报价,为保万无一失,他提的太高了,高出了市价太多,反而露出了马脚!”   苍鹰在前   张秋萤没让绿雪给柳长青递话,柳长青却自己过来找她了。张秋萤正坐在榻上逗两个奶娃娃,笑眯眯地平添了许多母性的温柔。   柳长青也凑了过去道:“让乳娘带就好了,多累人啊这俩小东西,你自己看的过来么!”   张秋萤晃着拨浪鼓道:“没事儿,算是挺省心的了。吃了玩,玩了睡,睡醒吃,就这么循环。要是哭两声,不是拉了就是尿了,给弄干净了就又乐了,是不是啊臭小子们?”   最后一句对着俩娃娃说的,兄弟俩与亲娘间总有些说不清的亲昵联系,都冲着秋萤乐得挺欢实,一个蹬着小脚,一个咬着自己的小拳头。   张秋萤把老二的小手从他嘴里抢了出来道:“小川川,馋肉肉啦,抱着手啃?哎呀,看这口水流的,都拉丝儿了!”   柳长青见母子玩得和乐,脸上也不知不觉地挂上了笑容,他坐上床头道:“来,让爹抱抱。”   秋萤一把把他手给推开了道:“别抱,小孩精着呢,抱习惯了抱美了不抱就闹,就不听话了。难得他们自己躺着玩的高兴,别惯起他们毛病来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宛如告诉你的?”   张秋萤将脸一扭,微抬着下颌哼道:“还用二姐告诉?小梨涡就从小就带的。”   柳长青笑道:“是是是,秋萤是最厉害的娘亲了。”   张秋萤故意摇摇头叹气道:“还是没有我娘亲厉害啊。”   柳长青问道:“为何?”   张秋萤立刻笑眯眯地道:“因为我娘亲生了我!”   柳长青哈哈大笑:“是是是,你是最厉害的娘亲,又是最出色的女儿。”   张秋萤也笑:“我自己觉得是哈,就是不知道我娘怎么想。”   看着爹娘都笑了,俩娃娃也跟着乐,张秋萤低头在他们脸蛋上各自吧唧亲了一口,抬起头感慨地道:“奶娃娃的脸蛋真软啊……”感慨完了,就招呼奶娘过来让将孩子抱走了,抿了抿鬓边的发丝道:“长青哥,你是来跟我说根子的事儿的吧?”   柳长青直言道:“如今事情已然很明显了,不知道秋萤是怎么个想法。”   张秋萤往床头靠了靠,想了会儿才道:“他哥林子之死,与我二哥脱不了干系,算是那句老话‘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’。根子对张家心存怨怼,其实我觉得是正常的。”   “当初因为我二哥命垂一线,实在是危急万分无暇他顾。其实后来我想过了,要是当初立刻着人叫根子也回密云,然后你取证什么的都带着他,让他跟着参与进来,或许误会就不会这么深了。他若是多探探林子劝慰一二,林子估计也不会存了死志。”   “如今说这些自然都晚了。我的意思是,张家虽然对他兄弟幼时有恩,但他兄弟二人一直在张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工,在此之前都可算是忠心耿耿,就相抵了吧。如今他虽存了二心,我却还想放他一马。长青哥想怎么做我大概明白,我是赞同的,只是我希望最后就不要报官了,让他远远地走了也就算了。”   张秋萤说完自己的想法,又补充道:“当然,这是我自己的想法,难免有些妇人之仁,也不知道是不是会留有后患。最后,还是要长青哥拿主意。你做怎样的决定,我都支持你。”   柳长青对她温柔地笑着,小声道:“好。”   .   自从在住处撞到绿雪后,根子与青丛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,但是百花深处一直风平浪静,柳长青与张秋萤对他们也一如往前,慢慢地,根子总算是放下了心来。   这阵子临近过年,百花深处格外的忙碌,给亲戚朋友备的年礼等等,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做。不过,小梨涡带着孩子们玩得倒是很痛快,接连几场好雪,光雪人就堆起了好多。   这次过年,徐氏与张瑞年也来了百花深处,跟秋萤宛如一起过年,而宛知与少扬也带了孩子来京城何府过年,因此宛知可以时不时带着孩子来跟秋萤住上两天。一家三个姐妹嫁人后还能与父母凑在一起,各自带着孩子,加上有神童之称的弟弟小梨涡,张家人自然是个个喜气满面的。   这合家团圆,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样子,看在有心人的眼里,却如同锥心刺骨一般。过年后不久就是林子的周年死忌,根子心里的愁苦,与张家处处的和乐碰撞在一起,让他抓心挠肝般的难受,每日里总觉得憋了一肚子的气,却没办法发泄出来。于是,就苦了青丛。最近,根子常常砸东西。   山娃子被他爹每日里怒气冲冲的脸吓的不轻,青丛无法,赶在除夕前去跟秋萤告了个假,说今年想与根子带着孩子去她娘家过年。秋萤答应了。在他们走前,特意多给了青丛一些年节的赏钱,又与她说了会儿子话。   说话的时候,秋萤特意戴了她给绿雪的那只玉镯,还刻意地撩撩头发什么的,希望她能看见,然后明白过味儿来,这次走了就别回来了。哪知道,青丛一方面因为根子日日闹脾气,折腾的心力交瘁;一方面又觉得有点无法面对秋萤,一直低眉敛目地不敢抬头看她。最后秋萤只得叹了口气,让她走了。   年后运河河面开化之后,柳长青给了根子准备了银票,让他带着定金先行前去景德镇窑厂打点一切,后面柳长青处理完百花深处的事情,就会南下去签合约。这趟差事只交给了根子,将青丛留在了百花深处。   根子离开京城两日后,青丛带着山娃偷偷溜出了南小巷。为了不被人起疑,一些细软物品除了能揣在怀里看不出来的,娘儿两个什么也没带。   青丛很是小心,频频地注意后面是否有百花深处的人,且在街巷间兜了几个圈子之后,才最终带着山娃来到了京城运河码头那里。   尾随她的两个人此时也到了码头,一个人盯着青丛的行动,一个人来到一艘梢篷船中。   这艘梢篷船挺大,船舱内人却很少,柳长青、张秋萤与何少一坐在舱中,围着炭炉喝茶,带了绿雪在一旁伺候。   来人走到何少一跟前,小声地凑到他耳边汇报了几句,何少一点点头,他便出去了。   何少一扭头对柳长青与张秋萤道:“听说路上很是小心呢,绕了许久,我说怎地让咱们等了这多半天!”   柳长青失笑道:“他们素来不是那能算计之人,此番还真是难为他们了。”   何少一也笑道:“人家玩黄雀在后,你这可好,苍鹰在前啊!根子那小子也是走到死胡同里了,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?”   柳长青看向张秋萤,秋萤捧着茶杯暖着手道:“根子也还算是个好男人,起码没有径自卷款而去,回来接媳妇孩子了。铜锣湾回来的消息说,他也私下去见了炭翁,只是我爹娘早就按我说的,给炭翁拨了人贴身伺候,让他颐养天年,所以根子也没办法偷偷接了他走,也可能是看炭翁那里处处周到所以放心了,只是以去南方办差短期无法回还之名,留了一笔银子给他老人家。”   她看向何少一,接着道:“俗话说的好,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再加上少一哥刚才说的‘苍鹰在前’,这苍鹰无论如何是犯不上跟螳螂争个短长的。不过,前恩后怨将来事,还是要在今日了结。”   柳长青道:“那还等什么?把船划过去吧。要不然,螳螂该飞了!”   张秋萤笑应道:“正是。”然后看向何少一挥手道,“少一哥,上!”   何少一瞪圆了眼睛:“为什么要我去划!”   张秋萤理所当然地道:“这里我与绿雪是女人,没有力气;长青哥待会儿唱主角,自然要在幕后;你一个看热闹的,连点力气都不出,说不过去吧?”   何少一一甩袍袖,认命地向外走去,嘴里却不依不饶地找面子:“算你狠。待会儿戏唱的要是不精彩,小爷把台子给你拆喽!”   张秋萤不受他威胁,笑回道:“你拆我长青哥戏台,我就挖你墙角信不信?过几天是谁要成亲来着?哎呀,这新娘子好像是我新拜的姐姐……”   何少一脚下一趔趄,船都晃了起来,他大声自言自语道:“在舱中好生憋闷,早就想活动活动手脚,还是我小姨子贴心啊……”   张秋萤收正了神色,回过眼神来道:“长青哥!”   柳长青微微一笑,眼含暖意回她道:“我明白!”   人赃俱获   .   一身渔翁一样打扮的根子,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刚摇过来的一只梢篷船。船头上并肩立着的,正是柳长青与张秋萤。在他们身后左侧,何少一饶有兴味地抱着双臂,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表露无遗。   渔船舱内传来青丛的催促声:“他爹,开船啊!怎么了?”   根子弯着腰,要解系绳的手无力地垂下来,干脆一屁股坐到了船头。他最开始的震惊过去了之后,面上反而露出了一种无所谓的神情来。   青丛感觉出不对劲,从舱内走了出来,一掀帘子立刻看到了张秋萤,腿都软了,扶着舱壁哆嗦着叫道:“夫……夫人!老爷……夫人!”   根子看来是豁出去了,啐了一口道:“叫什么老爷夫人!我们又没有卖身,只是给他们做工而已。”说完,抬头看向柳长青说道,“东家,您是聪明人,事情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什么,就如您所见,我要带着青丛走了,那签合约的定金我还给您,百花深处我不干了!”说完走进舱中,将一包银子扔了过来,想来他已将那张银票汇兑了现银。   绿雪将银子捡了起来,查了查道:“夫人,数目对头。”   根子闻言冷哼了一声,撇着嘴问:“我们可以走了吧?”   柳长青慢条斯理地道:“不急。这签合约的定金你虽然还了回来,可是我要签合约的窑厂却不是低价的那家。你收了好处人家又拿不到合约,必然要找我来闹,这又怎么算呢?”   根子面色大变,想也没想脱口道:“你怎知道……”他急急刹住,拐弯道,“你凭什么说我拿了好处?”   柳长青道:“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你与青丛这些年一直在百花深处,有多少体己我还是大致有数的。你在铜锣湾留给炭翁的银子就不是一笔小数目,不过豁出你全部家底也有可能凑出。只是如今你要举家南迁,不可能只抬着三张嘴过去,你面不改色地将定金还了给我,自是另有所恃。就算不说这些,从那个报价的卷轴就可以看出,你私自调高了另一家的报价,高出市价不少,一看就不像是要诚心做生意的,这反而露了破绽。”   根子盯着他问道:“原来你早看出来了,就堵着我等着看我给你演戏,然后再看我在此出丑,接着就要扭送我到官府,找着你爹银子都不用给,直接将我下了大狱,关上个二三十载,让我忍受不了折磨,提早结果自己,对不对?一回生二回熟,这事儿你们干过一回了,这次又张着网等着我,是要故技重施了?”   青丛听见根子这么说,骇白了一张脸,倒头就拜:“老爷,夫人,我们错了,我们该死,请大人大量,饶我们这一回。我愿意签卖身契,给百花深处做一辈子工,请夫人原谅,放根子一马吧。他要是入了大狱,我这一家子就散了啊!”说完拉过刚走出船舱的山娃子,哭求道,“那些好处我都拿出来,拿出来!用了的我会再补上,一定补上!请夫人看在山娃还小的份上,让老爷手下留情!”   张秋萤看她苦求自己,周围已渐渐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人,就先道:“先上岸回府吧,炭翁在南小巷等着呢!”   根子立刻叫起来:“你们要将我爷爷怎么样?他可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你们张家!他也不算受你们恩惠,还算你家的恩人,你们想怎样?!”   张秋萤被他吼叫的烦了,怒道:“你给我闭嘴!我自然知道炭翁爷爷是我张家的恩人,我们怎么对待他老人家的,你回铜锣湾的时候也看到了!炭窑那边早已不用他老人家再干活,林子房子被收走后,我爹娘亲自去草屋将他老人家接来了新居,与我爹娘同住。身边配了一个丫头一个小厮伺候,老人家闲不住最近在学根雕,说我家林子里木头硬,还千屈百扭的,雕出来好看。我爹就给他请了根雕匠人一同研究。”   “我张家绝非忘恩负义之辈,你大呼小叫什么!炭翁之所以赶来南小巷,就是因为你留下的那笔银子数目不小,他总觉不安这才亲来问问!你既然下牢求死的心都有了,何惧上岸与我回府?”   .   府上人多嘴杂,柳长青与秋萤便带了一干人等直接到了百花深处园子里。濯莲堂花厅里,秋萤遣散了下人,除何少一还在之外,便只剩了炭翁,根子青丛夫妇,当然还有柳长青。   秋萤给炭翁、长青与少一上了茶,过去主位上,坐到了柳长青旁边。   根子青丛一回来,炭翁就看到了他们的包袱,立刻明白过来这里发生了些事情,赶紧地就向长青与秋萤请罪:“看这情形,根子与青丛一定犯了什么过错了,长青秋萤,还望你们看在我的老脸,从轻发落,再给他们一次机会。”   柳长青连忙道:“炭翁爷爷你莫着急,也不是多大的事儿。根子与张柳两家存在误会,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。不过,今儿个既然都聚在一起了,不妨将话说开了。爷爷您一直在铜锣湾庄上住着,待会儿根子有什么疑问,还要劳烦您秉公说两句。”   张秋萤借着话茬问根子道:“根子,青丛,先不说别的事情,也不牵扯旁人,我现在问你们一句,这些年我与长青哥待你们如何?”   青丛看一旁的根子沉着脸不应声,便自发回道:“老爷夫人之前对我们是很好的。”   柳长青听了笑了,问道:“之前,这个词有意思。那么是在什么之前呢?”   青丛见根子依旧不吭声,便回道:“在我大伯哥林子出事之前。”   张秋萤继续问道:“那在林子出事之后,我倒是哪里待你们不好了呢?”   青丛见话已说到这里,就也痛快起来:“也说不上是不好,总归是不信任了吧,将根子从暖房调开,我也调成了二等丫环。”   柳长青截话问道:“这么说,是因为主家不信任你们了,你们便要背叛主家,欺上瞒下收取好处,进而卷款潜逃了?”   青丛脸上一红,头也低了下去。一旁的炭翁听到这里,哪儿还坐的住,他抬手就给了根子一巴掌,颤巍巍问道:“长青说的是真的?你们真的做出了这等事儿?”   根子捂着脸,红着眼睛对炭翁道:“爷爷!他们逼死了我亲哥啊!她张家欺人太甚啊!”   炭翁颓然坐到椅子上,对根子道:“爷爷不是跟你说过了么!林子是自己想不开啊,当初秋棠夫家是使了银子,县令大人判的是重了一些!可长青私下与我说了,这朝廷正与倭贼交战,在狱中倒免了抽丁了!而且一旦朝廷打了胜仗,肯定是要大赦的,怎么也不至于坐上十几年牢房!当初我去探林子的时候,都与他说了,可他就是不信啊。我后来又找了长青,长青已答应我,过两年等大房那边消消气,就再帮忙想办法。可是都太晚了,林子他……他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炭翁有些气喘了,秋萤上前去递过了茶,炭翁喝茶顺了顺气,才接着道:“林子想不开,可你怎么也一根肠子呢?”   根子仍旧梗着脖子道:“爷爷,有些事情,你不知道!徐小环与那张致远,有些说不得!”   炭翁气恼道:“说你一根筋你还上劲了!这些年,是你与林子小环在一起多?还是我?小环是个命苦之人,一直没有孩子,叫人戳碎了脊梁骨了!生的偏又美貌,总有那么些不怀好意的汉子骚扰于她!周家的是一个,秋棠她男人是一个,致远虽与她有过接触,却并无逾矩之处。长青他在乡人间取证时,我都跟着了!可惜,我这个老头子的话,你并不相信,更不放在心上啊!”   根子却生气了:“爷爷!我与青丛亲眼见到的!那徐小环与张致远遣开下人,在闻香阁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有好长时间!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,谁能信?”   张秋萤“哦”了一声道:“那天你与青丛看到徐小环下楼了?”   根子冷哼一声,根本不看秋萤。青丛见状,便回道:“是的,亲眼看见她下楼了,还看到她臊红着脸。”   张秋萤点点头又问道:“那你们也应该看到,紧接着我与我二姐也下楼了吧?”   青丛想了想,点了点头。根子也看了过来。   张秋萤笑笑道:“那日,徐小环与我二哥说话时,我与我二姐也在楼上,从头听到尾。张致远是我二哥,徐小环也是我带来百花深处的,你们觉得我会让他们像你们想的那样,发生些什么吗?”   根子听到这里,忽然笑了,他咬牙切齿道:“张秋萤,你不必巧舌如簧、舌灿莲花,我只问你一句,你倒是说说,我大哥他是因何死的?!”   是非恩怨   .   根子直愣愣地,梗着脖子,质问秋萤。   林子是怎么死的?这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。但显然,根子并不想听谁来细说分明,他要的就是一个答案,他觉得秋萤无法给他一个“与张家无关”的答案。   根子觉得无论怎样,秋萤都必须承认一个事实,那就是“张家不杀林子,林子因张家而死”。而他就堵在了这里,就像某些问话,规定只回答“是”与“不是”一样,他等着张秋萤词穷。   自从出走被截回,根子一直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,此时他仿佛觉得转机来了,不管怎样,至少他问出这句话时,可以说大了声、高抬着头。   但张秋萤并没有错愕多久,听到根子的问话之后,她很快就回答了:“林子他是窝囊死的。”   闻言,根子的眼睛红的吓人,他恨恨地接话道:“不错,他是活活被你们张家给窝囊死的!”   张秋萤嗤笑道:“我是说,林子是叫他自己窝囊死的!”   “其一,徐小环在外受人调戏,他一忍再忍,你说他窝不窝囊?”   “其二,他在外无能,回家后虐待妻子,在炕头上耍威风,你说他窝不窝囊?”   “其三,他刨人时有胆子,却没勇气坐牢赎罪,你说他窝不窝囊?”   “其四,他诉讼败北,妻子当堂请休,男人做到这份上,你说他窝不窝囊?”   张秋萤连问四句,又接着道:“他不仅窝囊,而且无耻。他刨伤我二哥,为求脱罪,竟然没有证据,就当堂指认妻子与人有染。诉讼不成反成攀诬,他又留下两句话一死了之。说起那两句话,更是叫人不齿!”   张秋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头一句‘以死谢罪,贱命一条酬张门旧义。’这就是‘宁可去死,也不想再知恩图报’。第二句‘临终有言,叩首三拜祈善待炭翁’,这就是说‘该尽的孝道尽不了了,让张家帮他善待炭翁。’。”   在根子莫名的目光中,秋萤再也不想顾虑什么了,话如利箭直戳红心:“既然说是谢罪就是对张家‘不忠’;赖掉旧恩是为‘无义’;临去休妻可说‘无情’;不顾炭翁更是‘不孝’。如此说来,林子他草率轻生真可谓‘无情无义’、‘不忠不孝’!”   张秋萤说到这里,是真的因为林子而动了气,她对根子一字一句道:“要我说你哥之死,就是因为他做人太失败,半路当了逃兵!”   根子如何能想到,自己一句话,竟然让秋萤数出了林子的累累罪状。“无情无义,不忠不孝”的罪名可谓不小,他觉得不是这样的,可又偏偏对于秋萤的指控无法反驳。而实际上,他自己又何曾没有痛苦地埋怨过大哥呢!他两眼一闭,就此得个安宁,却留下他痛苦活着,恩不是恩,仇不是仇,纠结万分。   根子觉得头都大了,他捂着耳朵大声反驳着:“不!不是的!我不听!你们能耐,从来杀人不用刀!你们就是凶手!”   青丛扑过去抱着根子,流着泪道:“夫人,青丛求您了,别再说了!恩不是恩,仇不是仇,我们一直很矛盾,根子也一直很痛苦!我们做错的事情我们承担。求老爷夫人开恩,不要将我相公送狱,请留他照顾山娃那孩子,我一个人断断不好养活他!要坐牢的话,我去!无论多久我都认了!”   炭翁也从椅子上下来,矮身就行礼:“长青啊,根子长久在京,做错了事情都是老夫没有教好,有什么罪过,我一人顶了,他们还年轻啊!”   柳长青早已离座,搀住了炭翁。炭翁年事已高,与柳公平辈,又对张家有恩,长青岂能受他的礼?听他把话讲完,柳长青先安慰他道:“爷爷你莫急,若是真要将根子青丛送官,人赃并获时直接送去顺天府衙就是,也不必大费周章带他们回园子里,又在此处多作理论了!”   青丛听到事有转机,连忙摇晃摇晃根子,让他快些回神过来。待根子不再叫嚷了,柳长青复又道:“你们或许觉得适才秋萤的话说的难听,但话糙理不糙。对于林子与徐小环的事情,我与秋萤都是一样的看法,就是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’。”   “其实事情最开始并非他们之过,乱传闲话的长舌妇们有错,调戏良家妇女的爷们儿有错,但林子与徐小环都没有同他们奋起抗争,而是在闲言碎语中,渐渐迷失了本性,变得更加卑微也更加敏感。他们没有一致对外,而是彼此较劲,导致家庭失和,又对彼此失去信任。”   “他们觉得四周都是敌人,几乎无法喘息,却忘记了原本自己身边,就有一个最亲密也最值得信赖的盟友。四面楚歌,内忧外患之下,让他们行事也多有偏颇。林子不应该将无子的罪过都归于徐小环从而打骂于她,徐小环也不应该由着致远一个外人来打抱他们夫妻间的不平。林子因此怀疑致远与徐小环有染这才愤而伤人,徐小环因为无辜而对林子失望所以当堂请休。”   “最后,林子因为前路晦暗没有勇气再活下去,狱中留书自尽,看似潇洒,其实可悲可叹;徐小环已无亲人下堂弃妇别无所依,辗转攀了高枝,予人做妾,未必称心如意。”   柳长青顿了一顿,由着根子想了一下他说过的话,才又接着道:“林子之死,确实出乎我与秋萤意料,事后也有过反思追悔,觉得未能站在林子的角度多加考虑。但即使横蛮如秋棠,也并没想过要林子的命,根子你将你哥之死,归结到张家头上,已属牵强。别说张家没人要他死,便说眼下秋萤若说让根子你去死,你会不会去?更莫说你不去追究秋棠致远,也不去追究徐小环,反而在我百花深处捣鬼生事,这却是所为何来?!”   “我的确是证实了徐小环与张致远并未逾矩,但一来我所证属实,你怨不得我;二来你大哥并非因为徐小环而去死,他临终放徐小环自由,就可以说明一切。他为什么死,说到头无非四个字,不想活了。他有自尽的胆量,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。纵有千谋万智,难救一心求死。试问,你怨得了谁?”   张秋萤看到根子似乎已平静了下来,虽然呆怔怔的,却似乎也听进了一些去。她复又道:“原本,我与长青哥不必在此多费唇舌,一来清者自清,二来坦白说将你们派去南边就是一次考验。根子在我进京前后,一直跟在我身边,虽终究比不上他们兄弟之间血浓于水,但经年累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?”   “你们夫妻二人,一直是我的好帮手,我不想失去你们,想给彼此一个机会。可惜,最终天不从人愿。但无论是考验最初,还是如今这种情势,我与长青哥都已打定主意,不做追究。并不是我们有多宽宏高尚,而是人与人相处,实在不必揪住错处一竿打死。今日你们因一错而伤了我心,但往日你们也有千好我还记着。”   青丛轻声叫了一句“三小姐”,然后眼圈便红了。她眨了眨眼睛,却还是没有抵挡住里面的湿意,面前的一切恍惚间朦胧了起来。   那一片濛濛的微光,就好像几年前一个夏日,她在南小巷院子里翻晒着马齿苋,然后喊了一声“三小姐”,秋萤在一旁拿她与根子开玩笑:“青丛啊,以后你就跟我根子哥一起……”   秋萤故意让人误会,等他们都臊得不行了,才拉着长声儿道:“……叫我秋萤就行!”   青丛想起那时候,自己好像是讥讽她是唱戏的,才拉那么长的声儿。秋萤不恼,笑嘻嘻地继续说她就是唱戏的,要唱一曲《西厢记》,唱才子佳人,郎情妾意。   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   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画悲扇?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   大结局啦   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,春光一片大好。   这一段时间南小巷忙的人仰马翻,先是开春后,郝世进与丁冬儿成亲。郝世进这几趟跑西北,做生意攒了一些银两,郝南仁早就为他在京中置了一座宅院。世进这两个月都忙着添置家具花木。宅子前后两进,里外院,虽然不是很大,却处处透着精致。   秋萤参观完宅子后,很是喜欢,对世进道:“我还是喜欢住小院子,宅子大了,前进里发生什么事儿,要是不刻意听人回报,都不能知道。我就后悔了,将宅子盖得这么大,尽管有好友总去住着,却还是显得空落落的。而且打理起来也费劲,还要平白多养一些洒扫下人。”   郝世进却道:“你家宅子也就将将够用而已。你想,你与长青是住四时院,将来慕野、慕川兄弟俩得各占一院娶妻生子,还有一院儿不是要开私塾么?宛如如今住着一院儿,这就没啦。等宛如不住了,那院儿先做客房。我看着长青还是挺稀罕女娃儿的,将来你再生个闺女,再占一院儿呢?都没地方空着啦。”   张秋萤笑道:“那兄弟俩总共才占着两个摇篮那么大地方,等他们娶媳妇还早着哪!”   此时,郝世进的宅子布置的早已差不多,今日是同窗与好友们都过来,帮他挂挂红,也添添人气儿,蹭蹭喜气儿。那高处的红绸彩带早已挂妥当,真正要他们做的,不过是象征性的贴个红窗花,然后给花瓶绑个红彩带什么的。   郝世进扭头看看右面那个青花瓷地儿垂耳花瓶,秋萤刚系了红绸,在看看自己系的左面这个,果断地伸手要去扯开,秋萤连忙叫住他道:“哎?刚绑好,你干嘛?”   郝世进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红结,再看看那边秋萤系的蝴蝶结,指了指道:“不好看,不般配。”   张秋萤摇头失笑:“好看不好看,不都是彩绸花结么!哪有什么般配不般配之说?”   郝世进看看两只花瓶,终究还是摇头不肯:“可是它们根本就是一对。一个系成这样,一个系成那样,不好看。”   张秋萤伸手欲解自己绑的那个:“那都换你来系,系一样的。”   郝世进忽然又制止了她:“别解了秋萤!”他这句喊的又快又急声音又大,秋萤立时就停了手,扭头有点诧异地望着他。   郝世进面上有些讪讪的,不好意思地道:“就这样吧。我原就比较笨拙,这绸子系的也像我。”   张秋萤摸摸那个蝴蝶花结,沉默了一会儿扭头道:“小胖……”   郝世进许久不曾听她这样叫过自己了,心中一震,也扭过头去,专注地听着。秋萤笑了:“很难想象,当年和我一起在山坡上打架的小胖子,如今长成了这样一个俊逸潇洒的少年郎!幼时的飞扬跋扈劲儿全都不见了,如今饱读诗书气自华,器宇轩昂踏实能干,立业后转眼这就成家了,我为你高兴。”   郝世进笑笑道:“我知道你还是习惯叫我小胖,如今虽然不胖了,但是我听了也甚觉亲切,秋萤日后还可以照旧称呼我。”   秋萤摇摇头道:“不,小胖就像你的身材,已经是过去啦。如今丰神俊朗的站在眼前的是世进!”说完秋萤又想起了什么,“对了!我还给你写了一副喜联呢!你要不要?”   郝世进眉毛一挑,故意也兴高采烈地附和她:“对子王的喜联,多有面子,怎可不要?快拿来看看。”   秋萤一脸促狭的笑容,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卷轴递了过去,郝世进缓缓展开来,只见上面写道:   洞房花烛合卺交杯冬变暖;月掩红帐并肩携手尽染香。   郝世进看着看着,脸红了。   这个“冬”自然是指丁冬儿,那个“尽”谐音“进”,自然是指郝世进。洞房花烛冬儿变暖和了,自然是添了世进的温度;月掩花帐世进染上香气了,自然是吃了冬儿的胭脂。   郝世进卷起卷轴,看向秋萤一本正经问道:“长青呢?”   张秋萤本来想等着看他出糗或者发威,结果却什么都没等来,只好一头雾水地回道:“在喜房给你伺候盆栽花木呢,给你挑的各种各样开红花的……”说着说着秋萤警惕起来,“你找他干什么?”   郝世进将卷轴往袖中一塞,往喜房方向行去,头也不回地道:“告状!”边走边听到后面秋萤小声地追着讨饶,“世进,别啊,世进!小胖!我也没写什么啊,你自己想歪了!别去啦,万事好商量……”   .   郝世进成亲后不久,何少一与丁玉娘也喜结连理。丁玉娘是从南小巷出嫁,百花深处自然给她备了一份嫁妆,单子长长的,生活中所需物事,是一应俱全了。其中长青秋萤主要出的是一套花梨木家具、十匹南边上好的绫罗绸缎;徐氏与张瑞年也表示了一下,定做了一套金银头面。再余下的东西其实都是何少一给的银子置办的。还有一份虽只装了两个小木箱,却价值不菲,是密云赵府送来的,想来赵筱筱应当是找过赵成煦了。   何少扬一直住在密云,看着老家的田产与生意;何少一如今成家,自然是要住京中的何府。他是嫡子,又是老大,成亲自然是很隆重的办了一场。   何少一采取了长青成亲时用的法子,在喜袍上小心地喷了一些烈酒,精致的酒壶里盛的却是酸甜的果子酒,一身酒气冲天的挨桌敬客,然后摇摇晃晃地进了洞房。   张秋萤在外头怂恿柳长青道:“长青哥,你不去闹洞房么?”   柳长青摇摇头道:“让他们一帮小伙子闹去吧,我都有妻有子了,还凑什么热闹?”   张秋萤听到孩子,也静了下来道:“这几天太忙了,我都没好好陪他们兄弟俩玩玩儿了,今天更是一整天都没见着。”   柳长青体贴道:“想孩子了?眼下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,想孩子了咱回府吧。”说完往喜房看了一眼道,“你少一哥把闹洞房的也都轰出来啦,没热闹看了,走吧。”   张秋萤却站着不动,伸长着脖子盯着喜房大门,嘴里道:“再等一小会儿。”   柳长青正待问她是否动了什么手脚,就看到何少一光着脚丫子跑出喜房来,手里拎了一个卷轴,看到秋萤就砸了过来:“张秋萤,你这颗坏透了的豆芽菜!就不会好好地祝福祝福我么!”   柳长青连忙接住,然后掩护秋萤逃走,只听到她一路跑一路的笑。等好容易将何少一安抚回了洞房,他才缓缓展开那个卷轴一探究竟,只见上面写了一副喜联:   春满洞房,绣枕对鸯情切切,十年换得一世爱;   花盈喜室,绫衾双凤意绵绵,百岁不移半寸心。   凭心而论,这对联嘛寓意还是不错的,除了“鸯”和“凤”都是公的以外。   柳长青掩上卷轴微笑,再抬头时,发觉秋萤早已逃到了走廊尽头,正在花灯下朝他挥着手,又将手拢在嘴边,笑嘻嘻无声地喊了三个字:   “回家啦!”   那个一身绯红裙装,娇俏可人的小娘子,倚着廊柱微笑着,正等着他。   .   .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全文完结,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陪伴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://www.bookben.cn/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http://www.zaxsw.org/